那时候大家都过得很艰难,秀庄常常连米饭都不敢煮,混着番薯煮稀粥喝,能有一小碟榨菜就满腹欢喜了。姨父也出去找活儿了,他本来就是个乡下人,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可他走的时候早把田地兑给了别人,以为进了城就再也不会回去,在这里安营扎寨落了根。如今只能哪里有活儿往哪里跑。他跟着同乡去帮人砍橡胶,后来橡胶没砍成倒把自己给砍伤了——因为地盘争端,大家为了几棵橡胶树大打出手,姨父本来也只是帮忙的,什么也不懂,想跑,却更遭了砍。好在伤势不重,后背皮厚,被划了两刀。
从前风风光光的姨父不见了,他最阔气的时候开着面包车载我们绕着这个小县城跑。风从窗子把我们的眼睛吹得迷离,幻真亦假,做了几年大富大贵的梦。以前他还面色红润,而之后见到他,颓唐不堪,瘦骨嶙峋,除了顶着个消不下去的酒肚,整个人快细成一根柴火了。有两个女儿要读书,老婆又卧病在床。
姨母因为营养不够瘦下来后皮肉松松垮垮,秀庄住校念书,秀怡不肯去给姨母翻身,她的背上、身上到处都长满了红肿肿的褥疮。戳破了会流出脓水,沾污在蚊帐上、被褥上,又没人清洗。整张床都粘着一层油腻腻的污迹。人就是在那一瞬间变老的。整张脸,都像是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张,垂垂老矣。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单薄了。
在我和秀庄二十岁、秀怡十四岁的时候,姨父死了。
那个时候我还在厦门。秀庄也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念书。前些日子刚接到消息说姨父找到一个帮人开车的工作,现在又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姨父病危,她和姨母商量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秀庄这个消息,要我代为转达。
病危?!我唏嘘不已。
我还想着人总不会一背到底一蹶不振怎么也爬不起来的,或许熬个两三年就会有什么转机了,那些励志的故事满天飞,奋斗、力量、鼓舞,像鬼迷心窍,信了,服服帖帖,可不料终究敌不过命。他帮人开车,到山上一处地方卸货,下车的时候看见有一群人往下面跑,自己不知道究竟,往上走,结果成窝的母胡蜂冲着他蜇过来,覆满他的身体,乌通通一团,他逃跑,翻滚倒地,脱了衣服往河里跳,最后还是被一只一只蛰得全身都是毒囊。等被人发现的时候急忙送去当地卫生院,医生不敢治,又送到县里、市里,都说身上的血已经全黑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完好的,皮囊千疮百孔,造血细胞崩坏,肝脏也已经坏死。
前期的救治已经让姨母借遍了所有可以借钱的人。她从轮椅上翻滚下地,跪呀,变了形的膝盖骨曲得拉不直,她央求着所有人,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没有父亲,又背负着自己这个拖油瓶。姨父奄奄一息,大家陷入两难的境地。母亲说,医保呢?不是应该有医保吗?姨母苦笑,什么医保,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哪里交得起那个钱……母亲又说,干脆找新闻,找媒体,请求社会救助啊。姨母摇摇头,成天这个病那个病死去活来的人多成堆,谁有工夫管我们,谁又想得到我们?
沉默。
秀怡还在初中学校上课。
秀庄在外地念大学。
她们都还蒙在鼓里。
两个女人,母亲和姨母,在冷冰冰静悄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长廊沉默。
车厢里的沉默在舅舅停稳车叫了一声“到了”后才消解。
姨母还歪斜着头沉睡。母亲递给秀怡一把黑色大伞,让她先到前面车门等着帮秀庄撑伞。秀怡关门的时候害怕没合紧,稍微用了点力,脆脆的一声“嗙”。
“秀怡,你轻点儿!”舅舅心疼地抽搐一下。秀怡努努嘴。
母亲让我到车后备箱取出轮椅,然后扶姨母出来。
秀庄呵护着那只快燃尽的香柱,生怕冷风或雨把它吹灭了。
“妈——”我皱着眉头,“垫子全湿了。”
“我看看。”母亲过来,探出一只手往姨母腰下一截的车垫子摸去。
“要把她叫醒吗?”
“让她再多睡会儿吧。你扶一下她。”
“哦。”我点点头。瞥见舅舅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前透过朦胧的玻璃看我们。
我用两手插到姨母的腋下,吃力地将她支起来,架到轮椅上。秀庄在旁边也走过来要帮忙,但母亲让她先走回去,到正堂里,把香柱插上。
舅舅找地方停车。我和母亲推着如婴儿般沉睡的姨母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母亲撑着一把大红伞。牡丹花一样的红色,富贵大气,红得鲜艳耀眼,红得叫人心颤。二十年前,姨父姨母结婚时母亲做伴娘,就是撑着这把红伞把姨母送到大堂上。伞骨未锈人骨已寒。姨母在座椅上摇摇晃晃如在梦中。而细雨下的母亲走着二十年前走过的那条道,送着二十年前送去的那两个人。泥泞如初,黏人鞋跟,你愈走愈要把你黏住。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母亲哼着唱。
“以前你姨和我年轻的时候,听收录机,那时邓丽君可真的红得不得了。”
“现在哪里还有人听邓丽君?”我笑笑。
“妈妈是老古董,过时了,时代不要我们了,追不上你们年轻人啊。”母亲也笑笑。眉如镰月,细长同眼角相接。
笑声从里巷传到屋前,外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那儿,头上包着一块褪了色的红蓝头巾,她也冲我们笑。
母亲把姨母推到房间里给她擦身子换衣裤后,给她注射了一针医生嘱咐随身带着的药剂。秀庄把香柱插在香炉里,燃了几迭纸钱,我母亲让我们一起过去拜拜,姨父总算平安回到了家里。落叶归根。村里信这个,所以无论多远,都要续着香柱,牵引着“三魂七魄”回来。大家悬着的心搁下了。
舅舅弄菜,我们烧了碳,围坐圈子烤火。二月的天变得快,忽冷忽热,叫人捉摸不透。清早起来还是晴着的,刚要出门雨水就追过来了。姨母睡得累了便清醒过来。她叫秀庄,秀庄便把她推过来,加入我们的圆圈。
她像得了失忆症,丝毫记不起自己刚刚在车上说了些什么。我们也习以为常了。从几个月前她就开始这样子,医生说治不好,她也不想花那笔钱。好在她现在是清醒的。
我问秀庄,现在学习还忙吗?
“课不多,就是每天去跑兼职有些忙。”她把冻得红肿肿的手摊开对着火炉,又收回来捂捂冰冰的脸颊。她很瘦,近来又更瘦了些。我低头看着她,白皙标致的脸,同她名字一样清秀的面容。
我知道她初中一毕业就开始四处找兼职,那时候她母亲早已卧床不起多年,父亲一夜之间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她被拒之门外,却还是挨家挨家地去问,她谎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只是看起来小些,工资可以比别人少,只要能让她待下去就知足。姨父死后她更是东奔西跑没日没夜地干,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有多少的不得已。她母亲含着泪对她讲,要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不要像姨父那样,从生到死,都是战战兢兢,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已经够落魄的了——这生活。若是在我身上,恐怕我早已任自己堕落下去了。可秀庄偏偏一声苦也不喊,她要强,常谢我母亲,也总说以后赚到了钱,一定会还给我们的。我母亲说不急不急,秀庄却总记挂着。
我看到秀庄说这番话时候的眼神,仿若十多年前那样,温婉柔情。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秀庄带着她妹妹,走两小时的路,从她家到我家,东西两端,气喘吁吁,敲门,一脸的青肿发白,她父亲又几天几夜未归,吃不上饭,饿着肚子找上我母亲。我母亲赶紧给她们下了面,嘱咐我去楼下买鸡蛋,给她们蒸了几个,剩下的让她们带回去给姨母。秀庄小心翼翼地剥着蛋壳,秀怡狼吞虎咽,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蛋了,清粥咸菜便是日常的伙食,一穷二白,家里稍微值点钱的物件都已经抵挡掉了。
我问她:“在学校有没有给我找个妹夫啊?”半开着玩笑,不愿气氛总是那么僵而沉闷。
她还未答,姨母先替她开了口:“哪里有人看得上我们家阿秀。”
“还得我们家秀庄看得上他才行呀!”我辩驳。
秀庄摇摇头。
“没有看得上的?!”
我母亲抢着说:“看得上看不上又怎么样,那么远的地方,以后要是嫁过去了,那这边谁照顾啊。”
“倒也是,找个本地的好了,落脚方便,回来也方便些。”我冲秀庄说。
“那也得你帮我们家阿秀介绍才得了。”姨母冲着我笑,“你那么多朋友,总有那么一两个合适的嘛。”
“哎,宇森啊,你看,阿袁怎么样。”母亲突然推推我的肩膀,“我看阿袁这人挺老实的,你跟他关系又那么好,把阿秀介绍给他吧!”
我愣了一下,阿袁?!
为什么会是阿袁呢?
我摇摇头,不行不行。
阿袁这个人,我跟他相识有快十年了,从小就在一块玩、念书。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父亲只是一个小员工,没想到忽然就发了迹,到现在,资产颇丰。他父亲什么生意都做,承包山林,贩卖木材,教育业,现在又做起了房地产,可阿袁这人,没什么进取心,爸妈又总惯着他。他心眼不坏,就是性子太暗,悲春伤秋,又有些玩世不恭。他小时候一直被当做外来仔的,因为他爹妈都不是当地人,是从隔壁县城——那个穷得出名的地方——迁过来的。在认识我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朋友,他受人欺负,念小学时候,就被班里男生追着打,鼻青脸肿,常常捂着脸回家,爸妈问起,又不敢说。后来患上了鼻炎,鼻涕流个不停,同学嫌弃他脏,连老师都不愿接近他。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患有严重的哮喘了,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哮喘,只是知道他不能跑太久,不能吸烟,不能嗅花瓣,要整日整夜服用大大小小的药丸。
那么多年了他倒是没谈过恋爱,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爸在外头风流成性是人尽皆知的,她妈整天接到外面女人打过来的电话,日日以泪洗面,要阿袁长大了不要学他爸那样。可阿袁还念高中的时候就没人管,后来离家千里到更远的地方读大学,就更没人管得着他了。他曾对我说,如果遇上他爱的女人,他就不会再乱来了,但我不相信他。说笑可以,把他同秀庄扯上关系,我便绝不肯松懈。我看不见他们的未来。
“怎么,难道他有女朋友了?”母亲见我低头不回话,反复地追问我。
“没有。”
“那更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又转头向姨母和秀庄,“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心地挺善良的。我跟他妈也常有联系,她妈人也不错,我看挺好。”
姨母听了也直点头。
“不行!”我坚决反对。
“宇森,为什么不行?”
我说不出话,又总不能捅出他那点儿事,支支吾吾的。
母亲看我憋得脸都红了,笑笑说:“又不是相亲什么的,只是让他俩先见个面,交个朋友嘛。”
姨母正儿八经地同秀庄说要她同阿袁先好好认识。不管成不成,都是缘分的事儿。
缘分?雨水冲刷着路面,从我脚边滑落下去几颗小石子,它们先在水中游荡,继而在空中旋舞,坠落无声。我收了伞回到车里,发动引擎,继续往山路上驰去。像穿梭在雾气之中,前路难辨,后路不见。
“当年我他妈就不该动摇。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吧。”我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秀庄的面容,竟自顾自地就说了出来。我吸了口烟,按下车窗,往窗外吐出烟圈,未成形就被雨雾湮去。
“嗯?”秀庄疑惑,但她很快便猜到我说的是什么了,“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嘛。”
“那你放下了吗?”
“没有。”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哦。”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说话清淡简约得不着笔墨,仿佛句句字字都要连筋带骨地砍,砍到只剩单薄躯干。
三年前秀庄刚从大学毕业,阿袁就把她接到家里去住了(他爸妈给他留有一栋房子)。我同阿袁说:“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记住,何秀庄是我妹妹,你袁鹰是我最好的兄弟。”那天晚上我同阿袁两个人出去喝酒,烂醉。其实阿袁是不能喝酒的,他气喘没好,又有肝病。可他一向就是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今朝有酒今朝醉。秀庄把我们扶回阿袁那里。我坐在马桶上抽烟,孟菲斯。八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从机场回来,在候机厅给阿袁买的那个牌子,回来随手丢给阿袁,之后的年岁我们两个就迷恋上了这股味道,咸不咸淡不淡。比想象要糟一些,比生活要好一点。
“你他妈就是个二世祖,你有钱,你能玩得起,可我妹她没钱,没精力,也玩不起。”我破口大骂,醉醺醺的却又如此地清醒。阿袁本来已经睡过去了,听见我的声音,他又从床上爬起来,秀庄怎么拦也拦不住。他站不稳,伏在门框上,对着我喊,“你他妈不信我,不信我!”
说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空酒瓶就往自己脑袋上砸,咣当一声。秀庄赶过来的时候酒瓶已经碎得落满地了,血顺着脑门留下来。他冲我大吼:“郑宇森,这回你信了吗?!”
然后倒地。
我摇摇摆摆站起来,被什么绊住摔到,也昏睡过去。
在此一小时前,我让袁鹰发誓是真心对我妹好的,我让他跑到台上,拿着话筒,对全酒吧的人说,他是真心对我妹好。他冲上去,血气方刚,要证明自己是真爱我妹。他吼得越大声,我越是放不下心了。我怕他那是心虚壮胆。
我说,“秀庄是你从我手上领过去的,她的家庭你知道,她这个人你也清楚,清清白白,不像你。”
我总是这样把话说得很重,因为我把秀庄看得很重,我怕她受到哪怕一点伤害。我疼她。我们两个从小就一起长大,我长她一个月。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和她母亲两个人顶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坐着牛车一路颠簸地从镇上往那界驶去。是外祖父的葬礼。两个怀有身孕的女人跪在娘家的灵堂上痛哭流涕。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那一年红事白事接二连三的来——婚礼、葬礼、生辰。七岁之前我们都是一块玩大的,吃一起睡一起,直到她被从城里的幼儿园接回乡下念小学。后来她爸带着她们一家搬到城里来的时候,我欢欣鼓舞地拉着她跑。在大家眼里我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而事实上我们之间从来不主动说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也好,相濡以沫也罢,不过都是应景的姿态。我只知道,我疼惜我这个表妹。
五年前当母亲打长途电话告诉我,姨父病危的时候,我甚至比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更加悲恸。也或许是父亲死得早,我太小,生死于我没太多的分量。可秀庄不一样,姨父一走,她们家就剩三个女人相依为命,孤儿寡母的,太凄凉。
也正因如此我才动摇了,让阿袁和秀庄认识。我想着这样秀庄总算有人照看,累了有肩膀倚靠。
年初六,母亲就急催着我把阿袁和秀庄约出来喝个咖啡见个面。我迟迟不肯,她竟要自己联系,我只得妥协。
开始我只是跟阿袁说一块出去玩,我带个朋友。三个人躲在一间小酒馆里总是尴尬着沉默不语。秀庄向来不喜欢说话,而阿袁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见着生人都能滔滔不绝,那天竟紧张得说不出话。他偷偷地看秀庄,目光贴着酒杯壁落到秀庄的脸颊。三碟小菜三杯薄酒,从午后四点一直坐到斜晖穿墙。
夹菜吞饭和对话目视都不紧不慢的。阿袁问秀庄在哪里念书,读什么专业。
秀庄说,在北市,读会计。
“哦,读会计好,以后赚钱多。”阿袁细吞吞地说话,眼睛笑着眯成一条缝。好像没怎么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问题来来去去重复。我这才意识到阿袁的计拙。他之前表现出的表演天赋和出色口舌,都只是在相熟的男性朋友中,没想到一见着异性,他便如此拘谨而张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