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兴致勃勃地走在盘山路上,嘴里哼着小调。太阳在他的头顶以烘烤的热度照耀着整个世界。这使得7感到疲惫不堪。他以十分愤怒的目光瞪了一眼太阳,太阳也毫不客气地还给他一个更为恶劣的眼神。它给7以强烈的光线,使得他感觉从眼睛底部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疼痛。他现在憎恨这太阳,因为它以如此的强烈光线,亵渎了自己美好的出走。
7顶着太阳的暴晒,以热情激励自己又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感觉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于是他找了一处阴凉坐下。
7坐在盘山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心里觉得很是失落。他很希望有一个他熟识的人出现在面前,然后气喘吁吁并且神色紧张地告诉他,7的父亲正在后面不遗余力地奔跑着,而且他一边跑一边叫嚣:“我要把那小王八蛋的良心剁了去喂狗。”
7幻想中的父亲的叫嚣,令他禁不住抖了一下。但他还是希望有个人以紧张的神色传达给自己这样一个信息。毕竟现在他只是在幻想,父亲的吼叫声终究还是无法栩栩如生地在他耳边响起,给他继续出走的动力。他想,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在后面挥舞着愤怒的拳头在追赶自己,自己就能跑起来,不管速度是慢还是快,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怅然若失地坐在路上,精神委靡地数着过往行人的数量。7本来以为,他和父亲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会一直持续到他的出走结束为止。然而,父亲却提早退出了这场战争,让7与他之间的抗衡被迫中断。7感觉,没有父亲的追赶,这场出走就如同发育不良的蔬菜一般,在生长的中途就被迫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7就一直这么坐着,不再前行。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似乎根本未曾注意过这个一脸失落的男孩。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走着自己的路,而坐在路边的这个男孩,对于这些神色匆匆的人们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山路上应有的摆设。他的存在与否,与他们的前行无关。
7坐在那里,不再幻想父亲的追赶。他把自己所有的热情,投入到了一个新的幻想当中。他幻想着有一个路人向他走来,询问一些关于他出走的事情。如果那样,他就可以一脸得意地向他炫耀他的勇敢。而路人则以最饱满的热情倾听自己的叙述,眼睛里满是崇敬的神情。
然而就如同7的父亲没有怒气冲冲地出现一样,始终没有一个行人带着崇敬的神情向7走来,并向他打听他的出走。这让7沮丧不已。
两个幻想未果,7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出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出走也许是一时冲动。年轻人做事情总是很容易一时冲动。所以,他在冲动的支使下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比如说,他首先应该拥有一个好一点的背包。他还应该带一些钱,事实上他现在身无分文。自己为什么会把钱给忘记了呢?想到这个问题时,他突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年春节的时候,他的一位在遥远的北方城市工作的伯父来到村子里看望7一家人。临走的时候,他悄悄地塞给7几百块钱,让7好好读书。这件事情7的父亲不知道。7后来把那些钱藏在自己屋子的墙缝里,以免父亲知道后,会不由分说地把这钱据为己有。但是现在7出走了,他无法保证他的父亲不会在愤怒之余到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这样一来,也许他就会乐滋滋地把藏在墙缝里的钱拿走。
7彻底后悔了。他应该把钱带在身上,这才是最安全的。
这个时候,7的肚子也很恰当地响了起来。于是他想起自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东西了。他似乎也忽略了食物这一点。他临走的时候,应该在厨房里拿几个馒头。因为饥饿,7开始回想母亲的厨艺。母亲的厨艺绝对是村子里最好的。所有尝过母亲做的菜的人都赞不绝口。她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即使家里只剩下蔬菜,她也能做出一顿令人垂涎的佳肴。
想到这里,7出走的念头彻底被瓦解了。他站了起来,如同他出走时一般,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回村的路。
太阳落山的时候,7回到了属于他的村庄。或者应该这么说,这个村庄是他的所有者。他无法脱离这个村庄活下去。
这个时候,榆树上已经不再挂着太阳,而是残留着它的影子。现在是傍晚,它正要从西边落下去。固定的,不变的。
7始终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他的出走,实在不是一场美好的旅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7茫然且不能肯定,他出走之后的回归,意味着什么。而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他就这么拖着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磨磨蹭蹭。一直到月亮升起来,他才走到家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他透过门缝清楚地看到,父亲正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咒骂着自己。而母亲,则在低着头做事,一副知错了的模样。这一切令他感觉恐惧。因为接下来父亲要对他做的一切,他无法预知。
这样的茫然是可怕的,因为7的心里一片空白。这样不可触摸的空白感使7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然而最终7还是推开了家门。即使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看到父亲和母亲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无论是他的父亲抑或是母亲,脸上分明都写着“惊愕”两个字。但是,7的父亲很快从这种惊愕感中解脱出来,他用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儿子,吼道:“你小子死回来啦?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
一滴汗不慌不忙地从7的额头上落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这使得他感觉到恐惧,但最后他还是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7的父亲用他一贯的恶狠狠的目光上下打量着7,7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向他靠近,那样的压力是无形的。他害怕自己又如同小鸡一般被父亲拎起衣领,然后被扔到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味道的白菜地窖里。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直至靠在了院子里那棵衰弱的榆树上。至此,他已经没有路可以继续后退了。
“滚进来吃饭。”7的父亲这么说,然后转身走进了屋子。
回家
文/陆俊文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对话。直到接近那个大拐弯,秀庄忽然对我说:“香要燃没了,借我个火,我续一下。”
我愣住,慌乱地撤出右手在裤袋里翻摸,拍拍大衣口袋、衬衫胸袋,都不见。我想起车子前置的储物夹里有一个。刚欲委身去拿,车子重重颠簸了一下,秀庄手里卷曲的香柱断落下来,坠地成灰,我稍抬头,白茫刺眼,猛地握紧方向盘往左狠狠打去,从坠落下陷顿然横冲直撞地爬上来,倚靠岩边,我喘了口气。秀庄也吓了一跳。劈里啪啦的雨打在玻璃上,从四面八方想撞击进来、渗透进来。我摸了摸额头才发觉已溢出层迭细密的汗珠。
又是这个大拐弯。
嘴唇咬住一支孟菲斯,从储物夹里拿出火机,给自己燃一下,转过身给秀庄手上那支续香也燃一下。放回储物夹的时候抽出伞,下来检查车子。走近外道,泥流没过我的鞋子跃入斜坡下的大片幽绿,雨雾斩断了视线,辨不出石块和青草。幸亏没有从这里翻滚下去,都五年了连个低矮的护栏都没有。八百多米高的盘山公路叫人走得战战兢兢。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舅舅载着我,母亲同姨母,秀庄、秀怡两姊妹回去,正月初二,却湿雨涟涟。秀庄坐在副驾驶位上,手里持着一柱香枝。我坐在后排左角,不时从后视镜中瞥见她的脸。她不落泪,亦无表情。
姨母时而痴癫时而清醒。她原本是睡着的。大拐弯舅舅转得有些急了,车厢连同人一道往上跳了一下,磕噔一声。她忽然咯咯笑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念着:
“又下雪又下沙,可怜麻雀无处巴。麻雀还有两匹毛,可怜麻雀无处巢。”
“妈!”秀庄转过头。
车厢沉闷下来,我屏住呼吸。
秀怡靠右边挨窗坐着,不发一语,额尖顶着玻璃看水洒泼下来,化开,又稠成一片。
母亲低头把姨母的手攥紧。
“呵呵,咯——”姨母摇晃着脑袋,“麻雀还有几股息,可怜黄鳝光衣衣。
黄鳝还有两个洞,可怜螃海(螃蟹)坐岩洞。螃海还有八只脚,可怜黄鳝光脑壳。
和尚还有大菩萨,寡儿寡崽不得妈。不得妈,不得妈。”她的身体欲往上跃,从我母亲手中挣脱,但太累太沉了,只得耷拉下来。
秀庄捏着香柱,缓慢轻柔却一顿一顿上下往复摩挲着。
姨母念完就瞌睡过去。阖上眼,皱巴巴老态龙钟弓曲蜷缩着。
后视镜里秀庄的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母亲。
我被香熏得直呛气,却不敢咳出来。把窗拉低一些,风透进来,夹杂些雨水扑向我的面庞。
秀庄问舅舅要了火机,兀自续了香。火光陨落成烟柱的一瞬我的心跳迟疑了一下,整个人松垮垮地坐在那儿。我不敢看她的脸——她毫无生气的哀伤的脸。
她沉静得叫我窒息。我巴望她哪怕硬生生红着眼眶泪滴打转亦好,我在心里祈祷,她哭,我拥她入怀,那样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安慰的话才能吐露出来。可她的眼神连同躯壳都那么空空幽幽地嵌在那儿,背景是车前被雨洗过扑闪变化的风景,她丝毫未改。我才发觉,原来二十年了我还是一点也不懂她。
雨在绕过山腰后便渐小了。玻璃窗像没对上焦拍糊了的照片,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我呵着气暖手。等雨更小的时候车子已经进入那界了。
那界是母亲同姨母从小生长起来的地方,广西南边的小镇。这名字如同这里的风景一样,恍惚飘渺,像是那边的世界。一大片的浅滩平原,硕草被风剪裁得平实,木船上荡着戴斗笠的姑娘,水稻田里是牵牛的老农。细流从十万大山南下,沿红水河西行,奔赴昼晦之间漫长的黄昏。这里有一年八九个月的夏天,湿热的气候连同湿热的人。
母亲十八九岁便从乡下到了城里,十年后嫁给我父亲。我父亲是个街仔,而我只算半个街仔。县城里的人喜欢把两个街上人结合生下的子女叫街仔,喜欢把两个乡下人生出的子女叫阪仔,喜欢把外面县城来的人叫做外来仔。按照这种划分,我顶多算是半个街仔,而我母亲乡下人的身份,也让她在婆婆嫂嫂面前难抬起头。
姨母本分,不喜欢跑,在隔壁村子嫁了个人,以为这辈子会老老实实待在乡下了却一生,哪知男人心野不安分,非得出去闯,最后总算是住到了县城里,有车有房,也算风光。但乡下人依旧是乡下人,装束模样能变,一张嘴即了然。秀庄、秀怡一直被人看做是阪仔,她们与那个新世界格格不入,卡在途中进退两难。
阪仔在那时候总是被孤立的身份。七八岁的小孩就已在老师的眼神中学会了人以群分。秀庄只晚我一个月出生,却处处遭碍。秀怡出生的时候我六岁,她父亲因为姨母连生了两个女孩没有男孩而叨念了一辈子。姨母刚生下秀怡还在坐月子的时候赶上涝灾,大家忙着收割谷子,一刻也闲不下来。姨父倒好,悠悠闲闲地一心扑到隔壁村子同人赌钱,姨母叫人去催了几回也不见回应。她坐不住了,爬起来就往田里跑,挥着镰刀身子浸泡在雨水里割谷子。等谷子收回来,人也瘫了。她先是连着几日头疼得厉害,以为只是着了凉,熬了帖药,不肯上医院,之后整日卧床,身体越来越弱,两只腿的神经竟已衰退,才半个月就已缩得如青衣甘蔗般细小,脆生生,硬邦邦,仿佛里面的肉可以嚼出糖水,或是一折成两半。后来连手也没了力气。堆栈的谷子不见日光黏湿湿的烂得散着腐臭。姨父抱着秀怡托人用手扶拖拉机把姨母送到县里医院,一路颠簸着尘屑,姨母一路地咳。医生说没的治,是软骨病。姨父惊愕,怎么会得了这个病呢?医生也说不准。姨母此后身体便如纸糊的人儿一样随人摆弄,可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她念想她这一生也就这样子看到头了。
姨父把外婆叫过来照顾姨母,自己开始往县城里跑。谁也不知道他整日都在忙些什么。秀庄已经到了要读书的年纪,母亲见姨父不管,便把秀庄接到我们家里来照顾,本想让她和我念同一所小学,却又因户口问题作罢,那时候一纸非农业户口的证明就是享受优等资源的通行证。无能为力,只好让她先在乡下念几年书,听着那咬字不清、汉语拼音都认不全的老师教她识字。
等姨父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同我们说要做生意,很快就能赚大钱了。门路我不明,听父亲说是倒卖什么东西。姨母和秀庄、秀怡很快被接到了城里,她们开始是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平房住,隔几年便砌了栋三层楼高的房子,又买上了面包车拉货。姨母那时候仍旧只得卧躺床榻,母亲常经过长长的路骑车载我去看她。姨母越来越臃肿也越来越憔悴。她像只被充满气膨胀欲裂的气球,眉头动一下,都仿若连筋带骨的撕扯。她甚至一天要睡十四五个小时,醒了一会儿又得睡过去。有时母亲跟她聊天,说着说着她便没声没息歪斜过去。
秀怡从一开始就不亲近她母亲,她是请的老妈子用奶水喂大的。姨母那时甚至连抱起秀怡的力气都没有。她身上有一股怪味,皮囊和内脏似乎时时刻刻都弥漫着酸腐的气味,腥臊的尿臭涨满了她的下半身,衣服散发出一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霉味。秀怡更是直呼“臭、臭”,还把口水吐到姨母身上。
秀庄看到这样便打她妹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秀怡身上、脸上。姨母看到了,又很心疼,虚弱地喊:“不要打,不要打。”
这样的场景我见过两三次,都是在十二岁之前的夏天。等十二岁之后,我便不怎么陪同母亲去姨母家里了。
那几年我印象中秀庄、秀怡的日子过得并不赖,除了要照顾姨母,其余一切都还算平淡。虽然同住一个小县城,可能见到秀庄、秀怡的日子也不过是每年正月初二、清明和七月十四回去那界外婆家。而姨母又总是不回去的,路途太颠簸,又不方便。于是有几年我是没了姨母消息的。
忽然那天秀庄推着她母亲过来我们家里的时候,着实把我惊吓住了。姨母如一堆软榻又膨胀的棉花陷在轮椅上,眼袋肿得发乌,长长的悬吊着欲图接近颧骨,活像一具干尸,两眼无神。她那天支支吾吾同我母亲持续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都没有睡过去,她的情绪很波动,很不知所措。有几次大喘着气,声嘶力竭,声带又干颤动发不出声,她用力地咳,每次咳嗽全身的皮骨都会一同跳动。母亲说,是姨父在外面被人下了药,迷迷糊糊赌了钱就把车子、房子全押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骗人的吧,什么被人下了药,明明是自己心甘情愿去赌的吧。”我忿忿不平。母亲虽然不说,但我也知道姨母一定是过来借钱的。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有时姨母没有找过来,母亲也主动带着钱过去看望她们。母亲并没有多少钱,她90年代初就从正式编制的员工变成了朝不保夕的临时工,可她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也看不得自己妹妹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