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宇昆
这天佑荣和姗姗视频聊天,两人约好了六点半准时开始,佑荣特地下午翘了大课一个人跑去发廊做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头发,一个流水线下来的吹拉染烫,佑荣干枯毛躁的刺头在剪刀下变成了一个活像当时最红的影星李亚鹏的发型。
发廊小伙子又帮佑荣剃了剃胡须,随口奉承了句“真和那个什么王鹏,不是,那个李亚鹏一个气质”,然后利索的地将佑荣递过来的两百块钞票塞进抽屉里,佑荣起初有些舍不得,一个下午就坐那儿看着头发由长变短,由黑变黄,两百块就这么花掉了,不过走出发廊的时候想到今晚就要和姗姗见面了,又觉得这两百花得值。
姗姗最喜欢李亚鹏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佑荣记得那时十四岁的姗姗不迷恋当时在中国红得正旺的韩流组合,唯独喜欢出道不久的李亚鹏。于是佑荣经常跑遍大街小巷去给姗姗买李亚鹏的写真海报,每次买回来送给姗姗之前,佑荣总是会在海报的正反面覆上层透明胶带,起初姗姗不解,佑荣说怕不小心弄上污点。
橱柜里空荡荡,佑荣怎么挑也挑不出件拿得出手的衣服,想当初送给姗姗的第一件生日礼物就是一件新衣服,那天佑荣凭着记忆给姗姗挑了件尺码恰好合适的连衣裙,拿回家自己还用熨斗熨了熨。那年姗姗上初中,佑荣高三。佑荣突然想起来姗姗喜欢白色,翻箱倒柜才找出件自己考上大学时母亲送给自己的白色衬衫。
梳洗打扮完毕,佑荣像个等待出嫁的闺女静静地安坐在椅子上,眼前是早已经打开的聊天对话框,对方却没有发来任何消息,空白的界面让佑荣的眼睛晕眩,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坐着,没有打开网页也没有听歌。
白色是姗姗最喜欢的颜色,亦如屏幕上隐约出现的那张脸,他想自己大概是出现幻觉了吧。
佑荣比姗姗大了六岁,因为小的时候患过脑炎,佑荣又晚上了一年学,所以从小到大两人永远横跨着五个年级。佑荣的父母和姗姗的父母起初是大杂院的邻居,后来姗姗她爸做生意发了财,在姗姗初二的时候便将一家人迁到了市里。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还在一个院子的时候,佑荣经常对姗姗说这句话,姗姗半信半疑的对这个比自己高出很多很多的人有些敬畏。
姗姗出落得清秀,是院子里最伶俐的女孩,佑荣的爸妈经常在饭桌上这样评价姗姗,还时常嘱咐佑荣和姗姗一起玩的时候一定要让着她。当然佑荣自始至终都把姗姗当做自己的妹妹,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留给姗姗,双方父母看到这情景都很欣慰,姗姗爸妈因此不用担心女儿被院子里的别家孩子欺负,佑荣爸妈开心的是儿子身上的那种成熟和谦让。
分针指到数字六之前,佑荣的心里已经开始打鼓,当对方发来视频邀请的时候,佑荣赶紧拿鼠标点了接受,网络连接后面跟了六个省略号,每一次闪烁都可以恰如其分地映射佑荣此时地忐忑与不安,有些紧张,还夹杂着些惶恐。
连接成功,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女生的头像,女生戴着耳机,冲着话筒。
“佑荣,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更瘦了。”清脆的声音掺合着电信号与空气杂音从大洋彼岸传了过来,四年光阴加一万多千米距离全都一股脑地从记忆里喷薄而出,佑荣一时激动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你变短发了。”佑荣对着话筒说了句。
“嗯,是啊,纽约这里真的比咱那儿好多了,高楼大厦林立,不过这里经常有沙尘暴,天晴的时候空气里干干的,我嫌洗头太麻烦,索性剪了短发,怎么样?
是不是清爽干练啊?以前觉得短发都是那些书呆子才留的发型,不过现在时代变了嘛,什么玩意都流行往前翻,对对,这叫‘复古’。”依然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一打开话匣子总有簌簌不断的话想要告诉对方。此时,佑荣笑了笑。
没变,没变,还是姗姗。佑荣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宿舍门开了,是两个室友,大概是刚打完球,满头大汗,T恤湿了半截,其中一个索性进门就把上衣脱了。
“嘿,佑荣忙啥呢?还带着耳机,是不是在看那个啊?”两个室友一阵坏笑走到佑荣旁边,一把脱下他的耳机戴到自己的耳朵上,“来让兄弟听听,什么好货!”
“喂喂喂,还给我,我和我表妹视频呢!你们怎么不穿衣服,快走开!”正当佑荣意识到两个光着膀子的男生突然闯进姗姗的视线中时,姗姗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屏幕。伴随着一声尖叫,视频会话突然被姗姗取消了。
虽然后来视频又重新连接上,但显然姗姗已经没有继续交流的兴致,两个人随便聊了些自己最近的生活,就早早说再见了。
那天晚上佑荣喝了点室友的白酒,刚才那两个家伙一直不停地说,刚才和你视频那女孩怎么怎么漂亮,怎么怎么有气质,是不是你女朋友啊。听着这话,佑荣竟然一拍桌子一口气干了三盅酒。
“对,就是老子女朋友,你们羡慕吧?”已经有些醉的佑荣爬回了床,打了个嗝就睡着了。
梦里又回到了大杂院,当然佑荣在姗姗搬走之后曾经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梦总是千篇一律,但这软绵的梦境总会让佑荣安定下来。
那天放学的时候,和姗姗约好吃完晚饭写完作业就一起出来玩。佑荣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作业随便写了几行字便盼着时钟赶快敲响。家里的老木钟发出六声钝重的声音后,佑荣穿好鞋便跑出家门。
大杂院出门便是幽回曲折的胡同,那时候坊间的孩子们都喜欢玩摸电报,也就是一人闭着眼,剩下的人躲,数完数,这个闭眼的人再去找躲着的人。佑荣和姗姗总是跟着胡同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孩子们的年龄参差不齐,其中有个年龄最大的男孩,虎头虎脑,坏心眼鬼点子多,平日里总喜欢捉弄人,和其他孩子动不动就吵架。大伙本不希望他参与游戏,但今天他却硬要加入。
猜丁壳,守电报的人是佑荣,剩下的孩子们在佑荣开始倒数后抓紧时间躲了起来。
数到一,黑暗里几盏淡黄的路灯下就剩自己一个人了,佑荣开始寻找躲起来的人。
“抓到你了,啊哈哈。”每当发现躲起来的人都像发现猎物一样欣喜,不到一刻钟,佑荣就抓到了所有躲起来的人,可清点人数的时候,却发现少了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和姗姗。
“不算数不算数,你还没找到姗姗呢!”起哄声让佑荣有些不安,佑荣拔腿就跑,开始四处找寻姗姗。
这个城市的夜是如此的寂静,黑夜中几许微黄的路灯让胡同显得更幽深。
当听到姗姗的喊叫声时,佑荣跑过去,胡同深处的姗姗正被一个人束着双手,他看见姗姗的衣服有些零乱,那个坏小子用另一只手在她身上四处摸索,佑荣捡起路旁的一块砖头,狠狠地向那个人的脑袋拍了过去。
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脑袋有些酥麻地疼痛,佑荣在床上翻了个身,现在是午夜两点半。
姗姗他们家发财的时候,正赶上佑荣要考大学,大杂院也要拆迁,院里几个钉子户每天都在和拆迁办迂回开战。眼看着姗姗就要读完初中上高中,于是姗姗他爸就把姗姗一家迁到了市里。
临走的时候,佑荣请姗姗吃了一次麻辣烫,并和姗姗去照了次大头贴。
“你多吃些肉,别总想着减肥,你才多大啊。”吃麻辣烫的时候佑荣总是一个劲儿地把涮好的肉丸子夹给姗姗。
“好啦好啦,知道啦,你也多吃,以后见不到我了,就没人和你出来吃了。”姗姗说话俏皮,一口咬着肉丸子,一边冲着佑荣傻笑。
佑荣看着姗姗的吃相笑出了声,从小到大虽然一起吃饭的次数不多,但平常自己父母邀请姗姗到家中做客的时候,也没见姗姗这么狼吞虎咽。
“喂,你慢点吃,别噎着,反正今天我请客,你想吃多少,我就给你点多少!”佑荣这次带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平常省吃俭用,这次总算可以装次大款。
“那好,再来两盘鱼丸!”对面的姗姗扬起手,打了个响指。
第二天,姗姗家就空了,下午姗姗家住进了新的人家。佑荣掐指算算和姗姗一起长大的年岁,从姗姗出生开始不多不少,整好十四年。
十四年,少年的下巴长出浓密的棕色胡须,声音变得粗糙坚硬。
十四年,少女的身形变得愈发饱满柔和,声音变得细腻温暖。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哦。”佑荣想着这么一句话,却很难再看到姗姗那张纯真的笑脸了。
起初失去青梅竹马玩伴的低沉让他的情绪低靡了几天,高三的课业如冰雹一样阵阵砸在他后背上,后来渐渐把难过这种情绪抛在脑后,专心埋入学习的深土中。
再之后,那个绵密的梦就开始无数次伴随着自己,在那醇厚的梦境里,每每都是姗姗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但却清浅地可知不可及。
填写志愿书那天,爸妈都劝佑荣选一个外省的好学校,可佑荣偏偏选择了留在市里。
因为,佑荣记得姗姗就在市里上中学。
于是,佑荣把找到姗姗变成了上大学要完成的目标之一,市里没什么好大学,佑荣为了这个可能性为百分之五十的目标降低了未来的清晰度,选择了一个还算凑活的专业,假期里辗转反侧地等待报道的日子。
他坚信可以找到姗姗,姗姗走的时候留给自己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她新家的地址,这便成了佑荣找到姗姗的唯一线索。
唯一线索,它牵扯出的是一种莫名的方向感,佑荣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迫切想要找到姗姗。
他告诉自己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他很想念姗姗。
“啊,你说的这家人啊,半年前就移民去纽约了。这房子都空了好久了。”
邻居说姗姗一家已经移民去纽约了,握着字条的佑荣只好失望地离开。
满怀期望地寻找,那天下午在找到目的地之前他的步子都是轻松的,可是走出楼道的时候,他又像被什么重重捶了一下胸口似的,步伐沉重,整个身体都是懒散的。
回宿舍的半路,下起了雨,佑荣找了电话亭避雨,然后等了很久很久。
他的脑袋里全是姗姗,是已经离开自己很久很久的姗姗。
“喂!你别总倚老卖老,好不好?”那是小时候一起放学的姗姗。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那是黑暗中被佑荣从坏蛋手里救出来的姗姗“鱼丸很补脑子的,高三就要补脑。”那是离开之前和自己一起吃麻辣烫的姗姗。
再就是记得那么清楚的声音背后萧瑟模糊的背影,我是多么想要找到你,虽然我知道我们都不再是原来那样无忌的孩子,但我还是想找到你,哪怕看看你的样子。
这般迫切想要见到姗姗的感觉撕扯着佑荣,他挣脱不了,他解释不清,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心。
尔后,佑荣每天都会定时来到姗姗家,有时候凑巧路过她家的那条街,有时候特意抽空在她家门前驻足,但其实佑荣心里清楚,见到姗姗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可是有一天,口渴的佑荣去路边摊买了一瓶冰镇可乐,然后转身一瞬间看见了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
无法相信这世间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约定。
“邓佑荣!”
“姚姗姗!”
当两个人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时,当两个人准备来个热情的拥抱时,卖可乐的大婶喊道:“小伙子,找你的钱你都不要啦?!”
这日天气晴朗,仿佛一切都是为这场盛大的相遇做的伏笔。
“你怎么会在这里?”姗姗带着佑荣向小区里走,邀请佑荣到自己家中坐坐。
“恰巧路过,没想到这么巧,我们大概有两年没见了呢。你现在怎么样啊?”佑荣跟着姗姗进了楼道,声控灯被说话的声音吵醒,楼道里微弱的光芒中,佑荣看到站在自己前方回头看着自己的姗姗变得成熟了许多。
“嗯,我们家搬到这里以后,又移民去了纽约。这不,美国的学校放了个小假,回国来看看。你呢?怎么样啊这几年?大学在哪里啊?你应该大三了吧?”
钥匙插入门锁,开门,姗姗的一头长发顺着脖颈滑到肩膀,原来岁数增长,头发也会跟着变长。
简单参观了一下姗姗的家,姗姗拿出一张纸,要佑荣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呐,写下你的MSN、邮箱,以及电话,这是我的。”
“你在美国打给我岂不是国际长途?”
“怎么啦,要不你打给我。”
姗姗冲着佑荣打了个响指,“对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就咱俩。”
那响指发出的清脆声响又一次让佑荣回忆起他们一起吃麻辣烫时的情形。
“还去吃麻辣烫怎么样?这么多年了,你一定很怀念那个味道吧。”佑荣提议。
“不错啊,但不知道那家咱俩曾经一起去的店现在还有没有。”
半个小时的车程,佑荣和姗姗又回到了远离城市的那个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更加令人开心的是,那家麻辣烫店竟然还在。
“那个咱们长大的胡同马上就拆了,要不然等会儿去走走。”佑荣再次点了姗姗爱吃的鱼丸。
如果说两年的时间太长,但它仅仅让女孩的头发长长,让男孩的胡须长了又剃掉;如果说两年的时间太短,它可以让一个人忘记一个人然后爱上另一个人,它又可以让一个人念念不忘一个人以至于无法爱上新的人。
胡同大杂院的墙摇摇欲坠,墙体上写满了画着圈的“拆”字,可是尘土飞扬,杂草丛生的小路和那些年他们放学一起走过的一模一样,并未改变。
有太多的回忆被束缚进这四四方方曲曲转转的胡同,所以我们也试着边行走边去找回那些逃奔的岁月。
“你现在在美国上高中?”佑荣和姗姗两个人坐在大杂院的台阶上,脚边摆着两三瓶啤酒。
“嗯,按理来说今年应该考大学了,可是我几个月前就退学了,我现在在我爸的公司工作。”姗姗喝了一大口啤酒。夜色渐沉,有冷风,露着肩膀的姗姗瑟缩了一下,佑荣脱下外套,披在了姗姗的身上。
“为什么会退学?”佑荣问起这个问题时,姗姗一下子哭了出来。她的双手抱着膝,把头埋了进去。
“哦,对不起,是不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很抱歉,对不起啊,你还好吧?姗姗。”佑荣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他看着哭泣的姗姗,伸手拍了拍她。
那一瞬间,心脏被触碰的感觉佑荣这辈子也忘不掉。
姗姗突然抱住了佑荣,她在他的肩膀上流泪,她用力地抓紧佑荣,没有想松开的意思。
后来姗姗又飞回了美国,佑荣和她保持着联系,但几个月后,佑荣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所有关于姗姗的消息。
这种迷茫,音信全无的状态持续了四年。有一天,佑荣突然收到了姗姗的消息,于是他们选择在六点半视频聊天。这就是前面被室友打断了的那次。
第二天,佑荣一觉睡到九点半,打开MSN收到了姗姗的消息,姗姗说,“我要结婚了。”
“我要结婚了。”
这五个字像当头一棒砸醒了浑浑噩噩的佑荣。佑荣回了“恭喜”二字,就关了电脑,一个人离开了宿舍。
那天晚上佑荣被人搀回了宿舍,他喝了很多酒,在宿舍一直吐到半夜。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2013年4月23日,美国纽约,刚下飞机的佑荣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准备参加姗姗的婚礼。
研究生毕业两年,今年二十九岁的佑荣距离那次视频聊天又过了半年的时光,这天他在镜子面前呆呆地打量自己。
他一直不清楚这些年来对姗姗的感情仅仅处于对朋友的挂念,还是内化成亲人之前的不舍。后来他逐一否认了自己的答案,他曾经做了很多年的梦,梦里都是同样的主人公,同样的场景,不过现实总是与梦境有距离。
岁月将他打磨地老爱回忆,珍存的点点滴滴都被无限放大,然后一一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