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站起来,从窗子向外看过去。对面有一间被窗帘遮住的房间,厚实的窗帘阻挡了任何可以渗进阳光的通道。那一定是一间阴暗的屋子,似乎从没有人从那里进出。真的如她所说,自己会在这里等到一个入住那间屋子的男人吗?
“请你相信我,周晴,”她说,“你一定会看到他。那个人,是我一生都爱着的人啊。”
我们的思想有没有很快地被表现出来过?它们可能是我们灵魂里的一团火,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温暖他们自己。
——文森特
男人每天都在整个城市里奔跑。他向每一个认识的人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每个人都冲他黯淡地摇头。她究竟在哪里呢?
这样的寻找让他感觉烦躁。他觉得自己每天都精疲力竭,可是,即使这样,他仍然一无所获。天热得快要将人蒸发掉了,马路上腾起一层热乎乎的油状物。他觉得,太阳从天空中投下了一团团火种,并在他周围迅速地燃烧起来。
他每天都不停地奔跑。他觉得自己像电影中那个永不停步的罗拉。
当他在繁忙的街道中穿梭时,总会不小心撞到人。他来不及道歉,就直接冲进人群中。人们在他背后愤怒地吼叫,可是他听不到。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她站在他视线的前方,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跑。他只好加快步伐。风撕裂了他耳边的一切声响,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他撞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时,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一个点燃他内心火焰的男人。
两年过去了,当他再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仍然有一股怒不可遏的冲动。
他想一拳挥上那个男人的脸。如果不是他,事情也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知道,我希望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你。”那个沧桑的男人这么说。
他点点头,说:“我同样也不想见到你。”
只不过两年的时间,这个男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苍老。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高高在上。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而且自己还对他说,希望和他的女儿结婚。
“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用什么来给她幸福。”中年男人的脸上写满了轻蔑。
他有些紧张。这个中年男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因为紧张而不停地晃动双腿。他想点一支烟,这样他才能保持冷静。可是她对自己说,不要抽烟。她看着自己,眼睛在闪闪发亮。他这么想着,把伸进口袋里的手缩了回来。
幸福吗?幸福是一个宽泛而朦胧的概念。怎样才算是给她幸福呢?其实,他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的。这是一种温暖的小时光。在这样的时光里,他们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它们对于她和他来说,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时间安静地流淌,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幸福,不就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吗?
他知道,其实这个中年男人对自己的状况很不满意。他认为自己不稳定。他认为一个姑娘跟他这样的流浪画家——或者,连画家都称不上,没有安定的保障。可是,即使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想法,他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他第一次感觉,有那么一团厚重的浓雾笼罩在自己头顶,让人觉得喘不过气。他头一次觉得如此的局促不安。
男人斜着眼睛看他,那态度让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男人喝了一口茶,说:“那么,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有点想哭。他点点头,说:“是的。我喜欢她。”
“如果你喜欢她,”男人笑了,“你就不应该干扰她。你应该走得远远的,让她有一个充分的空间去发展自己。而你,也需要充实自我。”
他沉默了。男人的话没有错。但是,他不愿意离开她。男人知道他犹豫了。
可是,男人不想因为他的犹豫,而引出任何计划外的后果。男人说:“如果你想去留学,或者做别的任何事,我都可以给你提供费用。只要你离开她。”
这是一种侮辱。他站起来,转身走了。他感觉,男人在他背后满意地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留讯息,也没有告别。他一个人离开了这个极端的城市。这个没有春秋的城市。这个,有她的城市。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眷恋的地方。只可惜,他不能留在这里。
只不过两年时间,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骄傲感,他全身上下都充斥着疲倦。这个曾经一手遮天的男人,这个曾经用钱阻断他在这个城市的生存的男人,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光芒,留下的,只有凝重的晦涩。
他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男人说。
他说:“我只想知道她的下落。”
男人说:“不必了。她死了。”
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他觉得喉咙里面有一团沾满酒精的棉花球。当他喘不过气,用力吸气的时候,这团酒精就热辣辣地燃烧起来,凶狠地烧着他的喉咙,然后呛出眼泪。
他跳起来,揪住男人的领子:“你说什么?”
男人很平静,或者说,是淡漠:“她死了。”
他愣住了。
回到这里,我感到很凄凉,并且始终感觉得到威胁着你,也压迫着我的那种风暴。怎么办呢?你知道,我通常总是尽力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但是我的生命受到了根本的威胁,我的脚步也在摇晃,我担心,我会成为你的负担,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文森特
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他想起来,他愣神时,男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一道巨大的雨幕毫无预兆地笼罩了他的眼睛。
有人推开门,挂在门口的铃铛叮叮地响了。他抬起头。一个女人踩着湿漉漉的鞋子跑进来,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
那个时候阳光真好。她把所有洗好的衣服都用盆子装好,然后端到天台上去。粗细不齐的晾衣绳相互交织,像是纠缠不清的人的命运。她抱着红盆子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晾衣绳之间穿梭,麻利地把衣服挂上去。她的头发简单地束成一个马尾,锁骨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地凸出来。她踩着一双木屐,脚上挂着的一串银质小铃随着她的步子叮叮当当地响。天台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了她的一长串湿漉漉的鞋印。那些鞋印前后交叉着,一直,一直通向他的心里。她的裙角轻轻地飘起来,像是一株细细的狗尾草,将他的心拨弄得痒痒的。可是现在,她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对哀怨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不断地渗出积水,它们流经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清晰的锁骨,一直扩展开来,流向他的心里,留下一片潮湿的水迹。
她穿着坚硬的木屐,在他的心里踩下了一片淤青。
她走过来了。在她周围环绕着一个昏黄的光圈。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黯淡的光。她向自己伸出一只手,说:“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呢?”
她说完,转过身去。黑暗侵袭上来,只剩下那个单薄的光圈。他急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可是那个瘦弱的光点在黑暗中一窜,就消失了。
周晴听见外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走到窗前,拨开窗帘一看,原来下雨了。
这座城市很久没下过雨了。每天人们都顶着太阳的炙烤,在马路上急急忙忙地奔走。人们需要一场适时的雨去熄灭炎热。现在这场雨,人们期待已久了。
男人还没有回来。她来看他的时候,他正要出门。男人说,请你帮我把房间整理一下,并且等我回来。他说着,奔跑着下了楼。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墙上没有钟,她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人们在雨里匆忙地奔跑,溅起了一路水花。在这样的天气里,那朵大葵花是不是也应该避一避雨呢?她觉得它那狭长的脖子会被劲急的雨从中间折断,留下一个残缺的躯体。她这么想着,点了点头。那朵葵花应该移动一下位置。
她刚打开门,就看见男人挣扎着从走廊尽头走过来。他全身都湿透了,裤脚边上沾染了一些湿黄的土。他扶着墙一路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他走过的地方,墙上留下了一长串暗灰色的水印。
周晴跑出去,扶住了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男人推开她的手,固执地往屋子里走。他走进去,一把抱住桌子上那个破旧的镜框,又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周晴想要拉住他,可是,他奔跑的速度根本不容许她伸出手去。男人蹭蹭地跑上了楼顶,啪地一声关掉了天台的门。他上了锁。
周晴在外面使劲地敲门,可是男人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径直朝着葵花的方向。果然,那株葵花在雨水的打击下,早早地低下了头。他向那朵大葵花走去,脸上露出了温暖的表情,如同他一如既往的表情一样。他喃喃地对那株葵花说着什么,偶尔伸出手去,擦拭掉葵花上的雨水。他坐下来,怀里紧紧地抱着镜框。
雨越来越大了。周晴在天台的楼梯口用力敲打着门和窗户,可是,男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那是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静谧而安详。雨水哗哗地落在男人的脸上,顺着一缕一缕的湿发,顺着脸颊,融入积水里。
那一颗最大的水珠,是巨大的雨滴,还是泪呢?
6如果我现在能死就好了。
——文森特
男人的表情越来越黯淡了。自从他从大雨里挣扎着走回来,到天台安静地坐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的表情就变成这样了。回想起来,男人平时做事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可是,那时候的他,脸上总带着一丝希望的红润。可是现在,就连这一丝仅存的明亮也消失了。男人迅速地向一种未知的,并且巨大的苦难移步。他的生命,如同那株经历了暴雨的大葵花一样,在快速地走向灭亡。
他原有一双流动的、如同湖水般深邃的眼睛。然而现在,它们变成了一潭深沉的死水。他的脸深深地陷下去,露出突兀的颧骨。他手上的骨节更加突出了。那些尖锐的关节像是竹节一样,连着男人如同提线玩偶一样的身体。他再也无法到天台上去给他那株破败的大葵花浇水了。
男人越来越衰弱。他不吃也不喝,脸上的表情却很安定。他仿佛在等待什么。他每天都举着只剩骨头的手翻看圣经。他不是教徒。可是,当他读那本黑色封皮的书时,他的脸上会出现一种圣洁的光辉。
也许他需要一些阳光。周晴想。她把那层厚厚的窗帘拨开去。这样,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能看见他的大葵花——周晴把那株葵花,搬到了自己的楼顶上。
男人说:“请你,把窗帘拉上。”
周晴说:“可是,你需要阳光。你现在,就如同玻璃一样脆弱。”
男人认真地注视着周晴,坚定地说:“请你,把窗帘拉上。”
如果不把窗帘拉上,我就看不见她了。你知道吗?她总是站在黑暗里。她站在黑暗里的某个角落,轻轻地对我说,那株大葵花要谢了,可是,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呢。她就像一个在大海中沉沉浮浮的光点,当我努力地向她伸出手时,她却嗖地一下被大海淹没了。
这次,她是真的不见了。我一直住在这个我们一起待过的房间里等着她,可是,她还是不见了。我想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她给我打过许多电话,可是,我总是匆忙地挂断。我害怕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动摇。我不知道,她在电话的另一端,会有多么的沮丧。然而现在,她的沮丧,我都看到了。她站在黑暗里说,我知道你会来,你会来救我。她的表情里写满了期待。可是,我来救她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被巨大的失望侵袭,她走了。
我找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每天给这株破败的葵花浇水,因为,那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把房间收拾得如同她在的时候一样。我希望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红润的笑脸。可是,不管我多少次回头,都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可是我觉得,她似乎就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不敢打开窗帘,因为一打开,阳光就会刺进我的眼睛。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就像是一道闪电狠狠地扎进你的眼睛里。当我看到太阳,眼泪就会狠狠地流出来。眼泪一流出来的话,她就不见了。
“如果我现在能死的话,就好了。”男人说。
他是一个固执的人。周晴多少次把他强制送进医院,可是,在她去取药,或者联系医生的短短几分钟时间内,他就能快速地逃之夭夭。周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而他跑在前面,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了,然后飞快奔跑的少年。
只有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他才是宁静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被过滤成了一道柔软的光圈。这道光圈映在他脸上,像是人离开世界前才有的那种独特的光芒。周晴感到有些害怕。她害怕他彻底宁静下来的时候,会留下一个空虚的躯壳。
周晴说:“不会的,你会好好的。”
男人看了看周晴,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睡着了。
几分钟以后,周晴觉得,他彻底地睡着了。
人们永远不会没有食物和思想,也不会真正孤独。永远不会孤独。
——文森特
男人睡着了。
没有白玫瑰,也没有圣歌。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露出婴儿般的恬静。
周晴没想到要给医生打电话。
她拨开窗帘,阳光照了进来。向日葵的暖黄色迎着阳光,将这间阴暗的房间映照得闪闪发亮。
男人孤单地躺在那里。他把他内心的敏感和忧伤深深地藏起来。他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周晴没有告诉男人,其实,自己是她的一个使者,想替她传达未尽的信息。
只是,还没来得及,他就匆忙地踏上那条道路,追着她的脚印而去。
他那么匆忙,是因为害怕再一次错过时间,再一次和她失散吗?
周晴收拾他的物品时,看到男人放在床头柜子上的《圣经》。他说,只有在阅读它的时候,他才能彻底地安定下来。
《圣经》上有许多细细密密的注释,她看不清楚。但是,似乎有一页贴上了一张红色的便笺。周晴翻到那一页去。
页码永远停在那里:“他们至死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