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时候苏然无法入睡。他的直觉告诉他真昼是有故事的,但是他未曾想到是这样一个带有悲哀结局的故事。夏木的突然死亡,对于重新感觉到希望的真昼来说,无疑又把她推回了那个充满着异样眼光的深渊。她是软弱的,就是因为太软弱所以才把自己表现得性格恶劣。苏然想要为她做点什么,做一些夏木想要做,却未能做到的事。
真昼依然在晚上的同一时间站到窗口,戴着夏木曾经戴过的耳机,调至最大音量,听夏木留给她的很老很老的英文歌。她会一边听歌一边看《虞美人草》,夏木告诉过她,那是他最喜欢的作家写的最令他喜欢的一本书。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愿意把夏木的事情告诉苏然。也许是他有太多的举动都很像夏木,譬如他弹钢琴时闭着眼睛淡淡微笑的样子,譬如他说话时很认真的语气。
夏木,夏木,夏木。
真昼轻轻地喊夏木的名字。她又看到有大片大片的雪漫进她的眼睛里,但是却在刺眼阳光的照射下瞬间消失得毫无踪迹。
苏然站到窗口的时候听到楼下的真昼喊夏木的名字。也许她以为自己喊得很轻,但是她把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位置,其实她是喊得很大声的。苏然听得心里悲哀。他觉得真昼在喊夏木的时候心里一定在流泪。因为她假装自己坚强,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哭。今天提到夏木的事情她泣不成声,是积累了很久的悲哀在一瞬间都爆发了出来,汹涌得不可收拾。苏然觉得夏木这样一走对真昼来说很不公平。他在心里问夏木,夏木,我可不可以代替你为真昼做些什么?不知为什么,苏然忽然觉得耳边响起一句来自很远地方的话,声音有些飘渺。那个声音说,我是夏木。谢谢你。
苏然笑了笑,然后写了一张字条给真昼,把它折成飞机的样子用细长的线拴着放到三楼去。
真昼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有一只纸飞机从楼上缓缓地移动下来。等它到达她面前的时候,她把它取下来,展开一看,是苏然的字:
真昼: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明天到我这里来。我下午6点钟在家里等你。
苏然真昼准时去了苏然的家。她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呢?”
苏然说:“我想要你不再躲避阳光。”
真昼把头转开,说:“如果你只想要说这个的话,我想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她说罢就准备离开。
苏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醒醒,真昼。夏木已经死了。你不应该因为夏木的死就用套子把自己包围起来。你现在躲避的不只是阳光,你连世事一起都躲避掉了。如果夏木还在,你以为他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真昼刹那间泪流满面:“可是,可是我不想告诉自己夏木走了!我对自己说夏木还在,他只是去旅行,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我感觉得到他,他在我的周围,我感觉到他无处不在!”
苏然悲哀地注视着真昼,轻轻说:“究竟我要怎么做,才能使你不再躲避这一切呢?”
真昼含泪看着苏然,说:“如果,如果你能够让现在这样的天气下雪的话,我答应你,我会为了你不再躲避世事。”
苏然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能够使现在这样还未到寒冷季节的天气下雪。更何况在这样的南方城市,即使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只会偶尔落几个冰雹,想要在这里看见雪,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苏然不想看着眼前这个令他感到怜惜的女孩继续用东西把自己紧紧地包围起来。他觉得她是适合阳光的,他曾经无数次想象她站在阳光底下带着一脸灿烂笑容的模样。
然而她提出了一个离奇的要求,苏然觉得有些无能为力。
真昼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暗淡,眼神忧伤:“你无法办到吧,苏然。我知道的。没有人可以办得到。所以,我必须像往常一样躲避我讨厌的阳光。”说罢,她离开了苏然的屋子。她把她讨厌的太阳留下,带走了满身的忧伤。
即使已经接近黄昏,苏然还是觉得,阳光原来是这样的刺眼。
早晨起来的时候,阳光像往常一样从窗户照进苏然的房间。他不是被楼下早市里阿姨伯母们的讨价还价声叫醒的,而是被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把眼睛尽量睁大,然后对着阳光。有金色的光线照射进来,很温暖的感觉。但等他把瞳孔正对着阳光的时候,阳光就变成了尖锐的利器,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迅速把头低下去,发现自己的眼睛开始缭乱眼睛里逐渐蔓延起杂乱的色彩和隐约的疼痛。他开始明白真昼躲避太阳的原因了。可是,即使这样,也没有必要连整个世界一起躲避掉啊。
吃过早饭以后,苏然骑着车子去了他最喜欢的山坡。他只会在这个季节到那个山坡去。因为这个时候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刚落,漫山遍野的白色毛球,令苏然觉得心里很坦然。他喜欢躺在山坡上看这些蒲公英。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有无数的蒲公英种子飞舞起来,如同下着蒲公英的雨一样。
苏然抵达山坡的时候,刚好有风吹起来。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飘起来,然后逐渐向苏然的眼睛移动。整个世界的白,颜色纯白得如同天使的羽毛。他把车子平放在山坡上,然后躺下来,看蒲公英如雪一般飘落。“如果,如果你能让现在这样的天气下雪的话,我答应你,我会为了你不再躲避世事。”真昼漠然地对苏然说。
他感到无能为力。
蒲公英的种子仍然在飘,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如同稠密的雨滴。不,不应该说是雨滴的,它们稠密得如同雪花一样,飘扬在苏然的双眼里。
“如果你让现在下雪的话……”
他不再感到无能为力。
真昼正准备要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很着急的敲门声。她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去开门。苏然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裹站在她面前,眼神里满是兴奋。
“这么晚了,你这是……”真昼感到奇怪。
苏然冲她微微笑,说:“我是来实现约定的。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只留一盏灯好吗?”他没等真昼回答,就关掉了天花板上的大灯,只剩下真昼床头的一盏台灯。
“你要看好喔。”他说着,将手里的那个包裹举过头顶,用力拉开了并未系紧的包裹。刹时间,白色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朵朵一簇簇,轻盈地飞到真昼面前,无声地落在她肩上,然后又轻盈地飘落在地上。房间里的一切都看不到了,雪花占据了真昼的眼睛。它们在唯一一盏灯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光泽,如同多年以前在夜空中闪烁着的萤火虫一样。有风从窗户进来,“雪”随风飞起来,如同天外归来的蝴蝶,在空中尽情地飞舞。真昼感觉自己好像站在山巅上,看汹涌的雪线连成银色的河流,浩浩荡荡地飞向天边。
缓缓的,有泪从真昼眼角滑落下来,接着汹涌成一条河流。积累了多年的悲哀一下子爆发出来,即使她想喊停都阻止不住。她的抽泣声在已经夜深的环境中显得特别突出。苏然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人挖走了一块,有很失落的感觉。他并不希望她哭的。他想要看到她惊讶和喜悦的表情,然后微笑着告诉他她决定不再躲避阳光不再躲避世事。可是现在她在哭,而且哭得伤心欲绝。苏然开始不知所措了。他想要安慰她的,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然走到房间门口把天花板上的大灯打开。然后他走到真昼面前,按住她颤抖的肩膀,说:“我实现约定,并不是想让你哭。我想看你笑的。你知道吗?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你站在阳光底下微笑的样子。我觉得你是适合微笑的。所以,现在,可以笑一个给我看吗?好歹我想尽办法实现了约定,你也应该笑一个当作对我的奖励吧!”
真昼抬起头来,用含泪的双眼注视苏然。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打量他。她看到他有一双纯净的眼睛,它们是明亮的,不带半点沮丧。苏然第一次这么近的打量这个叫做真昼的女孩。她有一双隐忍忧伤的眼睛,如同幽深的湖水,有一颗石子掉进了湖里,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真昼觉得自己应该试着去微笑,她不能再继续躲避下去。她想要和他还有夏木一起好好面对以后的阳光。
苏然终于看到真昼笑了,他没有想错,她很适合微笑。她一笑,令他感到刹那间花色缤纷。
真昼看着满地的蒲公英种子,想起夏木。夏木说,等初雪的时候,我们一起翘掉当天的课,然后到山巅上看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
夏木,现在是秋天。我看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即使有太阳,这些雪也不会融化。如果它们的主人愿意的话,它们可以一辈子留下来。所以,我们不需要再躲避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