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快到九江时,一截铁路被鬼子的飞机炸坏了,抢修耽误了时间,火车晚点几个钟头。本该半晚十二点到的,直到凌晨才到。
那时候,火车站一片混乱。
鬼子准备攻打九江火车站了,他们要断了国民党撤退的后路,这是国民党在九江的最后堡垒。
火车站是386旅一个旅守的,我问到386旅前线指挥部,768团还有活人么?
旅长痛苦地告诉我,他们也是刚从城外撤进城来的,就是786团在城外时拼死抵抗,他们旅指挥部才能够撤出来的,战斗太惨烈了,几天前,陈团长他们就全部在李家桥壮烈了。
但是旅长说他一定会找回兄弟们的尸体。
旅长的话刚落音,鬼子的飞机又开始轰炸了,部队又开始撤退。一个炸弹刚好在旅部指挥部头上炸开。
我被一股热浪掀了出来,被压在一块木门下,不省人事,好久后我才清醒过来,等我再找旅长时,再没有找到第二个活人,我是被那张木门盖住,才侥幸活了下来。
这是一九三八年腊月二十二日上午,九江保卫战的最后一场战斗。
等我随着惶恐不安的人群跑到九江边一个码头时,天才大亮,江边挤满了逃难的人。我一时过不了江,就在江边码头歇息洗脸。
我洗完脸抬起头时,在一片雾茫茫中,我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江那边有座小桥,我才想起三眼桥与“鬼见怕”会面的事,心里一团乱麻,天哪!怎么办要误大事了?
可是九江这里到处都是桥,而且战火已经让这座古城变得面目全非,凭我过去匆匆而过的一点点模糊记忆,根本辨不清三眼桥的具体位置了。
望着那些在零星的炮火中,慌作一团挤桥挤船奔逃的人,我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坐在江边一块石头上悲伤地叹着气。
这时,一位也是奔逃路过,到江边来洗手的女人,边洗手边说了句风凉话:“这位老婊哥叹什么气,这么好的身段伤了可划不来。”
这话让我很厌恶,都是女人,太不近人情了。
什么样的女人这样绝情,我希望这位背后看出挺有几分姿色,还穿着花旗袍的女人快点转过身来,让我看看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她一条小花绢边抹着脖子边转过了身来望着我。
那一个侧转身的时间,我立刻认出了她,我嘉兴学校同房的老师兰妮,那个看着我被大光头校长欺负,她却吓得躲在墙角发抖,连喊都怕喊出声的我的同房姐妹。
“兰妮!是你?”我惊叫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在这样炮火随时让人离开人间进入地狱的年月,好不容易在逃难的路上,见到一位曾经同屋工作生活的姐妹,应该是高兴的。
她望了我一眼,却是一付似曾相识的表情,一边下意识地把敞开的衣领往上提,一边问:“你是苗花花老师吧?”然后‘卟哧’一笑:“我还以为是哪里一位先生,嘿嘿。”
我也一笑,出门时为了怕路上碰上鬼子遭欺负,我换了一套黑长衫,戴了顶礼帽,装出一付教书先生模样。
我问她:“你怎么在这?”
她在我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突然哭了起来:“你走后,学校就散了伙,我就回了我九江老家。实在生活不下去了,我娘治病又欠了人家怡春院老板一大笔钱,为了抵债我只好进了怡春院。”说完她抹了把眼睛,突然“嘿”了一声:“说这些有什么用?如今我是残花败柳,残花败柳呀!”她长长地叹着气道:“不象你苗花花是官家太太,是正人君子,听说在凤凰还当老板娘。”
“什么残花败柳?”我揪了一把她的脸嗔骂了一句:“这年头活着就不容易。”
“是吗?”然后看着我突然笑了:“你看我想生意想疯了,差点把你当先生,打算拉你做一笔生意。唉,这鬼子打仗,我好多天没做成一笔生意了。”
我看着她这付样子,流起了眼泪。她曾经是一位好老师,正值青春年华,也曾经有一腔热血,可是战争把她摧残成了这样。
她问我:“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不是也回老家凤凰去了的。”
“是的!我与陈团长结婚半年后,我的郎公部队要打大仗,我跟着不方便,就回了婆家,陈团长二老也已高龄,我得去侍候他们,尽我做媳妇的责任。可是,前不久陈团长战死在了九江,我就赶了过来,想让我的郎公回家过一个年。”
“你是想赶尸回去?”她惊讶地问。
我点了点头。
她突然叹道:“你真是女中豪杰,忠诚娘子啊!”
“不,我是要回报我的救命恩人。”我说。
“是的,救命恩人哪!”她叹道:“你找到尸体吗?”
“我刚来,刚找到旅部,旅长又被炸死了,我也跑散了,在这才遇上你一个熟人。”我故意说:“我不知道你在这,要不早找你去了。”
“找我?”她一声苦笑:“我们怡春院昨天也被炸了,我还是跑出来的啊!”
“啊!”我一声长叹,觉得眼前茫茫一片,不知道寻尸的路在哪里。
突然,她“哦”道:“想起来了,我们怡春院有几个姐妹,前几天她们有相好的当兵的战死了,帮着去埋了尸的,她们应该晓得一点768团的情况,我们去问问她们。”
“你没有参加志愿队去埋尸?”我问她。我觉得她在天津大学上学时,也曾经是一位热血青年,遇上这样事难道这么冷漠吗?
早几天我去了乡下,我的父母兄弟都被鬼子炸弹炸死在自家屋里,我也是去处理后事去了耽误了几天,后来我又到前线救护队去抬担架去了,我的老相好刘连长那个连的伤兵都是我们抬下来的。
“啊! 还以为你麻木了呢?”我叹道。
“是呀!我被悲伤压得麻木了,我整天都看见死人,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活一天算一天吧!但我的良心还在。”她把我的手握了握。
这一次,让我感到她的手掌还是热的,她的一颗心还在传递着脉动声。
“走吧!我们先去怡春院,要是碰上老板,就能问到我那些前几天在前线抬尸体的姐妹。”
我们两人回头朝城里跑去,沿街的房屋大多被炸塌了,正冒着青烟,有的房子还在燃烧,发出“啪啪”作响声。路边上有许多尸体,大人小孩都有,大多被炸死的,缺胳膊少腿躺那。
鬼子正在进城,大部队走的大街,兰妮城里路熟,带着我穿街走巷,避开进城的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