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里,好消息远不如坏消息传得快。
但无论是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随着日复一日的流逝,渐渐都会被百信们所淡忘。除非是那深陷其中之人,又或那漩涡之中无法自拔的是自己相熟的朋友。
裘海若今日难得不在集宝斋,而是去了城郊的佛寺,为那些如今已远在他方的朋友们,各自求了灵符。
想着几月之前,他们有时还会聚在他的集宝斋里,为一个女子之事儿愁眉不展。
“少爷,今日还回集宝斋么?”
“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在寺里再逛逛,你们不必都随我,一个时辰后,我会自个儿去马车处找你们的。”裘海若将灵符交给下人,背着手便去往寺内的池畔。
沉睡了一个冬日的灵龟未见动静,风吹柳枝,新抽出芽的枝条却欢脱地迎风起舞。
几个月的光景,却物是人非到了这般地步。
他独坐湖畔的大石上,想起尉迟封、想起皇甫寻。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金央国的特使竟会为和亲一事儿又折回了京城,而尉迟家这方此回却对和亲之事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然而不久却也传出一个消息——尉迟封与皇甫寻是彻底决裂了。
想来,皇上也为这和亲一事没少气恼,本想促成尉迟家与皇甫寻的姻缘,这次倒叫他人捡了便宜。可碍于金央国如今与尉迟家的关系,皇上只拿了皇甫寻开刀。
原本尉迟老将军也已到了卸甲之年,这番归隐,临近金央那邦便少了驻守之将,可皇上那么巧,偏偏点了与尉迟家已成水火之势的皇甫寻驻守那方,按京中百姓之言,便是皇甫寻被彻底地扫地出门了。或只是为了防尉迟家与金央勾结,又或只是对皇甫寻小惩大诫,但这番变动后最开心之辈该属皇甫云吧。因皇甫寻的姐姐为南明国的皇后,皇上并不敢让皇甫寻驻守较为富庶的南方,这次去往北边,那儿的环境自是不敌京城,只是苦了王爷,这掰指一算,又已有几月不曾见过自己的儿子了。
“何必叹息,各人自有各人所求,若今日让皇甫寻再选,想必他仍会一如当日。”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裘海若警惕地弓着背不及扭头,那人便已走至他的眼前。
“我裘某不知,世子原是这般惜情知情的有心人。”不料的是他已躲进了寺庙,这眼下更是有恃无恐的男人却追到了寺庙里。
皇甫云屏退下人,背着手与裘海若并肩站着:“知情、惜情不敢当,有心人这三字却是受之无愧的。”他倒是坦然,指不定就是他吹了什么耳边风,便闹得皇甫寻如今落得这番下场。裘海若气结地嗤一声,并不想与皇甫云为伍。
皇甫寻离去后,京中时局大变,但对集宝斋而言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影响。感激他所不屑的人,因皇甫云意外的殷勤关照,他集宝斋的生意反是越做越好。
“不必谢我。”
“世子何出此言?”
“难道你想的不是这么?”皇甫云笃定说,半侧脸挑眼看着裘海若。
“裘某一介布衣,并不敢随意与世子您攀关系。”
“据我所知,你倒是与皇甫寻他们关系甚好?”皇甫云的反问立即让裘海若哑口无言,“我刚才遇见你家小厮,他告诉我的,今日你来寺庙是为求几道灵符给他们寄去。不过你以为,仅凭着几道灵符就能改变什么吗,若我说,你求佛不如来求我!”
“世子,此地仍在寺中,你倒不怕神佛听了便立即夺了你的好运?”
“怕?!这运气可不是神佛给的。皇甫寻所求,我所需,今日他倒是得了他想要的,而我,还在求着呢!”皇甫云挑眼看了裘海若一眼。
裘海若听着这话却皱起了眉,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就皇甫云敢说出口。但此人复杂难猜,人前一样、人后一样,即便他申诉,也不会有人相信像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男人,会痴缠着他足有半年。
“欸,就走了么?不是说要在寺里好好逛逛,难得来一趟么?”皇甫云双手抱胸,睥睨着裘海若不安的神色。
“君子有所喜好,有所挑剔,何者为友,何者不可近交,心中自有估量。”
皇甫云好似并不在意裘海若,倒为他的大胆拍了拍掌,他越是满不在乎,裘海若那方便越显气急败坏。
“可我有心,想邀裘老板同我在寺中逛逛呢!”
“谢世子抬爱,只不过裘某只习惯于与女子一同游园赏景,今日怕是要负了世子的盛情。”裘海若拱手一揖便要离去,皇甫云几步便行至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时我在想,皇甫寻与尉迟家是否真的情谊已绝,不过,此时我倒是真心地感激那叫花晚晴的女子,若不是她,我哪能得到今日的安宁?”像是故意戳到裘海若的痛处,皇甫云欣喜地说,“本是人中龙凤,一个情字却足以毁人不怠,我本不理解,但似乎今日也明白了,为何皇甫寻会如此执着。”
“在下要回集宝斋料理商事,告辞——”裘海若试图绕过皇甫云,岂知才越过一肩之距,反被他大庭广众之下扼住了他的手腕。
“你!”
“怎么?我便有兴致要告诉你!”皇甫云凛着面,手劲一再加剧。
“休要欺人太甚!”
“是吗,那你又能如何呢?”皇甫云挑眉说,“你难不知,只要皇甫寻离开京城,这京城之中便是我的天下,又或者说,你想试试看我的耐性究竟能有多好?裘海若,我给你机会,但若真把我逼急了,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你!”裘海若甩开了皇甫云的手,见着自家小厮慌措地奔来,他已无心再与皇甫云缠绕。
“别忘了,我可是你心目中最心狠手毒的那个家伙。”遥遥的,隔着几步皇甫云冲着裘海若的背影说道。
此时,小厮更恰好奔至裘海若的跟前,他上气不接下气却拼了命也想告诉裘海若一个消息。
“慢慢说,能有什么事儿让你怕成这样!”裘海若安抚着自家小厮,又回头应了皇甫云一眼。
“是,是少夫人,不,不,是未过门的少夫人!”小厮语词不达,却惊得不敢再抬头。
“不是说明日才到京城么?怎么?舟车劳顿,身有不适?”裘海若问,等其未过门的妻子一到京城,他便尽快完婚,也好阻了某人的念想。
“是他们,他们遇山贼了。”
“胡说,这京师重地,附近又哪来的山贼?”裘海若大惊失色,不由便想起身后皇甫云的警告。
“但是,管事刚差人来报,说……说少夫人……的马车已坠入山谷,尸首未存,虽已报了官但……但……”小厮再也挤不出一个词,裘海若猛的转身,满腹怨恨地瞪着仍能含笑而立的皇甫云,他不敢多想却也不得不多想。
倒反皇甫云不怕沾了晦气,主动走上前,撇了撇嘴,又极为轻柔地在裘海若耳畔说道:“你忘了么,我说过的。未过门的妻子就不一定还能过得了门了。”
言尽,他背手离去,行至半路又扭过头向裘海若笑了笑。
“求佛,不如求我。”说完,这才彻底的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该怎么办,少爷!”
“派我们商团的护卫下山去找,人死了也要见尸,再备些银两给官衙送去,请他们一定细细巡查。”
“官爷们都推说人已死了就不再……也许,也许世子大人能帮得上忙?”小厮不明就里,恍惚说道。裘海若眉头紧蹙,拳头不由握紧,耳畔反复出现的便是皇甫云的那句话——求佛,不如求他。
又或许,在今日的京城,这倒是句再真切不过的话了。
一年后的冬日。
皇甫寻被谪往北疆亦快有一年,如今住在这所不比京中的宅院却反倒更让他满足。
因他知道,府院之中,如今已有个女子,会静静望着门槛,盼他归来。可相较尉迟兰馨的风光出阁,花晚晴与他的婚事却反常的并未大张旗鼓。
她执意要随他一块儿,到了此处三月后,待到孟春来临,他们才结了亲。
寻常,他去往驻地也不好带她,所以但凡觑了空,他都会赶回此处,与她小聚。
这一年过来,他这才相信了白煜当日的承诺。
每日,皇甫寻都极为担忧那不曾见过的蒙子卿会突然将花晚晴带走,可这转眼一年,他们倒是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恬淡却令人安心的生活。
姐姐曾经错过的、希望的那番美好,他已是加倍的得到。
“你怎么就……你身子骨好我知道,但你非要把自己折腾病了,好让我更多的在府里陪你么?”才一踏入府门,便发现花晚晴披着大氂坐在露天的庭院里。
这儿里门栏更近,似乎也更方便见着那门外来人,“好了,我也回来了,你不必再等,随我入屋吧。”往日吹毛求疵、严峻难处的皇甫寻像变了个人,当花晚晴弯着弯弯的笑眼看他时,纵有一肚子火光,也会顷刻消失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这些日子,花晚晴唯一学会的似就跟皇甫寻耍无赖,就算他拖着她的手腕要带她回屋,她也敢执拗地抱着暖炉继续坐在天井向门外张望。
“难不成又有人要给你寄来什么东西了?”
“怎么可能,三日前才收到容镇舅舅的包裹,里面送来好多特产,都是这儿吃不到的。还有,他托我向你言谢,你让人送去的银子他收到了。”花晚晴倒拉着皇甫寻一块儿坐在天井。
扫去积雪,那张石凳纵然铺上了兽皮却仍冷得惊人,皇甫寻无奈地睨着花晚晴,见她满面兴奋,也不好坏了她的兴致。
“冷哦?亏你还是男人。”
“被窝里最暖了。”
“这天还亮着呢!”花晚晴笑说,伸出手触了触他的指头。“呀,真冷呢。不然这样吧,暖炉给你抱。”
她起身将自己抱着的暖炉正要放入皇甫寻的怀中,皇甫寻就势便将她拉坐于他膝上,温声细语地在花晚晴耳畔笑吟吟说:“倒不如我抱着你,那更暖和。”
从以往害羞得不知所以,到如今能坦然地在下人面前与他亲昵相对,花晚晴发觉自己变了许多,但这份变化让她与他之间更为亲密,因而她亦接受了,甚至已是乐在其中。
她让皇甫寻如护宝般将她抱在怀里,伸出手,为他取暖,回头时恰巧鼻尖扫在他的面上,他沉沉笑了一声又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不妙,我还是觉得被窝里更暖和。”
那暗昧的笑声如丝绒般轻轻地在她耳垂下颤动。
“这可不是在等你,你少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