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时分,柳枝拔芽,看到的会是一片嫩黄;夏日时分,柳叶丰沛,看到的则会是一片翠绿。更妙的景致当属元宵,因临近城南的寺院,这儿常年举办灯会,那时便是从街头到街尾摆满了花灯,窗外璀璨得就似一座不夜城,就连护城河河岸边燃起的烟火,这儿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但也正是这么一说,在此时光顾如意楼似乎又显得是挑错了时候。
花晚晴眼中充满费解,仅以眼角余光,窃窃瞟了皇甫寻一眼,然而却未能以一眼看透皇甫寻的心思,他从出门开始就在心中藏着什么,与平日看来是不大一样。
“此时风光不算好,街上也没什么可看,为何你不到榻上坐着呢?”
花晚晴正倚在栏边,听见了皇甫寻的声音后才回了头,身子大半仍罩在纱帐外,唯有一双灵动的眼终坦坦荡荡看向了他。
雅阁中设有长榻,隔着珠帘外还设有圆桌,今日只是皇甫寻与花晚晴二人独在房中,皇甫寻索性便唤人在宽大的长榻上摆上小桌,一求珠帘之内更为风致,二来是喜欢帘内安静而不被打扰的感觉。皇甫寻甚至特意嘱咐了店家,无需专程派人伺候,而就连一向形影不离的程一,今日也只是守在门外而没能进入房中。
“过来吧。”皇甫寻说,半支着身子靠在小桌上挥手,眼里带着笑意。尽管在他与她彻底坦诚相对后,他们间就再不会剑拔弩张,但他始终是当惯主子的人,就算眼中带笑说话,口吻听来却还像是在命令她。
花晚晴点点头,并没在意。回到榻边,她看他笑着,也才坐下,他就立即抓住她的手,亲昵的将她的手掌包裹在掌中。
皇甫寻静静的望着花晚晴微微的笑容,花晚晴也只轻轻地以用笑容回馈他温和的目光,却是这时,出奇就像在他们身旁环绕着浓浓的蜜糖芳香,那滋味甜蜜的气息,让两人忘了就在身旁——也就在横亘于他们间的小桌上,还摆有那一壶正渐渐冷却的、名贵的金泉茶。
“怎么?”花晚晴开口问,想问的,是为何皇甫寻会如此喜悦地看着她。
他说:“刚才朦朦胧胧,你站在纱帐外,我虽是看不清你,仍觉得你最好看。可这样的你,我只想独享,即便楼外也不会有什么路人了,但我仍不想让别人将你的好看去。”
“饕餮客来如意楼,几乎都是冲着各味珍馐来的,再说就窗边悬着的那盏昏明不定的灯笼,又哪能照得清我的脸,怕真有人抬头见我,还会误以为我是哪儿来的女鬼呢?”
莲花状水沉木熏炉就摆在梅瓶边,本身就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又从其莲蓬中不疾不徐飘出了渺渺的烟,点的不是那些味道极呛的香,而是一应房中摆设的笑梅香。菜品未上,满室就全笼罩在着复合的香气里。
“沉香、檀香、白豆蔻仁、香附子还有肉桂……还有……”她嘴中叨念的是鼻尖嗅到的香气。
“怎么?你似乎对所有的香气都特别上心?”皇甫寻反问,身子越过小桌,温柔地揉了揉花晚晴的额头。
“我是厨子嘛,对味道比较上心的,可还有好些味道虽好闻却着实说不出是什么。”在他俩说话时,门外叩门声响起,皇甫寻立即说了声进来,便见伙计打扮的男子捧着托盘进入房中,始终躬身,显得拘谨。行至桌边,他动作更轻,像是怕发出的声音会招惹来不幸似的,直至将盘中菜点一一奉上,眼神却不敢随意打量。
花晚晴有些不好意思,因房中出现了第三人,因皇甫寻仍肆无忌惮的抓着她的手。见着他人入房,她已被一惊的想将手收回,可皇甫寻却只是一如既往的笑着、紧抓着她的手。
“等等,房中点的是什么香?”
在那人看着躬身退下时,皇甫寻问。
这奉上茶点的人皇甫寻不陌生,他来如意楼多次,也算是记得楼里伙计的脸了。又尤是他造访,店家更不敢让店中新丁侍奉,来来去去都是楼里最好的伙计,所以也勉强算是个“熟人”。
“回世子大人,是嵩州的老笑梅香,是不是这味道让世子不满意,我立即唤人给世子换一个。”
“你可知是怎么制的?”皇甫寻边问边望着花晚晴,那人目光虽不落于她们身上,但花晚晴的脸上早已一片嫣红。
状若无意地望向窗外,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花晚晴不懂闷热之感是哪儿冒出的,但那股热气却让她只想在这快要入冬的深秋打扇子。
她明白皇甫寻投来的目光。
花晚晴抿了抿唇,眼神游移的时不时会瞟向皇甫寻。他待她太好了,即便是她随口的一句,他立即会了意、上了心,她当然不会误以为堂堂世子大人会对那制香有兴趣,一切无非是她那句随口的“想知道”。
“这……这……小的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卖弄。”
“言尽你所知便可。”皇甫寻的声音听来似乎心情极好。
“这香是以沉香、檀香、白豆蔻仁、香附子、肉桂、龙脑、麝香还有金颜香等一系列香料制成的复合香。先将金颜香放入乳钵磨细后,再加入牙硝、龙脑、麝香后继续研细。之后又加入荔枝皮、白豆蔻仁等于另一钵中研好的粉末。混合之后再一一筛选,最后滴入清水而制成的饼子。”
听完解释,皇甫寻满意点头,店中伙计接过了皇甫寻打赏后得允离开。但在房中,同样听了那段并不算“卖弄”说明的花晚晴表情却像被惊到了,痴痴望着合上的房门,嘴里咕哝说着什么。
“好嗅觉,竟让你猜到了好几样。”皇甫寻拿起筷子,他听不清花晚晴嘴中含混的念白,但从她神情上看,那吃惊又不甘的表情确实可爱极了。
花晚晴拿着筷子,只有眼珠偶尔转动一下,好似整个人仍沉浸在阵经久不去的讶异里。
“怎么了?”
“那人不是?难道不只是个跑堂,为何却能如此博文?”花晚晴感到疑惑,她端看皇甫寻的脸。从他双瞳中,她看到了他得意的笑意。这不免让花晚晴感到,他的目光亦能说话,仿佛是在笑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她想不在意的,可心底实在好奇,即便夹了点心放入小碟,忽而也没心思去品赏。花晚晴时不时偷看着皇甫寻一眼,指望他除了笑话她外,还能动一动他尊贵的嘴皮子,好心将她心底疑惑解了去。
好在——那微小的暗示皇甫寻是见了也看明白了,他只平和的说道:“莫说是你,如不是这儿的常客,又有多少人能知这儿的深浅?我只能那么解释,如意楼的主人本身就是个喜好风雅之辈,所以楼里伙计们多少从了主子的兴趣,又何况是在楼里做了七八年的老伙计?就算是要他立即用此吟诗一首,恐怕都不在话下。”
七八年?!还能吟诗作赋?!
花晚晴惊得眼儿瞪得圆圆的,就刚才退下那人看来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已是这般杰出之辈了?她傻傻笑,又瞥了皇甫寻一眼——这也难怪皇甫寻初见她时,会嫌弃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人。非他傲慢,而是她不曾想过他是拥有那样特别身份的人。
座旁,皇甫寻一刻也没有错过花晚晴脸上表情的变化。他放下筷子,随她略略皱起的眉,笔直望进了她的眼,可她难不成是又有了什么顾虑?
“即是没有食欲,那便不用勉强去吃,这儿的点心虽也名声在外,但厨艺方面怕是不及你的。”
“我……我只是……”她只是突然感到皇甫寻的确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他知道的、喜欢的、擅长的,她统统不知;她甚至无法平等地站在他身边,她不敢开口去问他会给她一个怎样的未来。她远不能成为他的妻子,她没有那样的身份,可她也不愿——花晚晴勉强笑了笑,巧妙掩饰了心情,她不知道这样的好梦到什么时候也会碎了去。“我只是在担心,不知你今儿特别带我来如意楼,是想说些什么?”
她是一个容镇的厨娘,无父无母,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所以她又能奢望什么?
“程一说过什么吗?”
“我看得出,今日很特别。”垂眼絮絮道,“从他的表情、你的表情,从你今日晚膳归来却特意带我来此。如只为单纯品赏点心,你会让我在府里做,所以我猜得出,你有话要说。”皇甫寻不许花晚晴再恭恭敬敬叫他世子大人,可那称呼却时时刻刻在她心底,如刺一般叫她无法忘却。
她最怕他太过认真要对她说什么,那会让她一度慌张无措,她怕他开口的时候,就到了让她不得不选择离开京城的时候。
“今日的确很特别,因我有‘礼物’要送你。”
听他说完,花晚晴故意伸出了手,大大方方又略带顽皮看着皇甫寻。她意外的是自己似乎学会了怎样掩藏真实的心情。但她分明又是忐忑的,怕他突然兴高采烈告诉她,他已决意要纳她为妾。
皇甫寻按下花晚晴的手,紧抓在掌,“难得见你着急想要什么,你要能说出,我也不必费心去猜了。”她的手颤抖着,像被他说中心事。皇甫寻不由为此迟疑,预备了一晚上的话便突然哽在了喉咙里。
他怕早晚有一天她会恨他,怕她早晚有一天会拼得鱼死网破的也只为从他身旁离开。自得到她的芳心,他更不安。因从开始时他就知她期许什么,但他已无力保证一定能够给她。望着花晚晴的眼,皇甫寻嘴边挂上了苦笑。“你想要首饰?”
“我整日待在厨房的,首饰再好看也没用。”
“或一处大宅子?”
“莫非世子大人是想将我赶出王府了?”
皇甫寻怔了怔,唤他世子怕是她故意的玩笑。但她无心之语却莫名刺中了他的心。他宁可她要的是山珍海味或锦衣玉食。他抚着她的手,紧抿唇,一时语塞。
花晚晴将手抽了回,将一枚四喜烧卖破成了两半,晚膳的饱胀使她并不想此时吃点心,但她又不想扫皇甫寻的兴致,“你想给我的礼物究竟是什么稀奇的玩意,难不成你忘带了?”
她玩笑的语调让皇甫寻释怀了些许。
“是关于你的……”皇甫寻开口,话未言尽,房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原打算将话说尽,可再度开口前,门扉已被来人推开。
“是你?”
他笑说,目中之喜远大于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