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哪会有一个少爷专程觑了时间,陪自家奴才去市集里买东西的;又哪会有一个少爷专程到城中最好的布庄,挑了匹名贵的布料,给自家下人裁一套衣衫的。
然而,人们所不知的还有更多更多,那些事儿就连花晚晴自己都不怎么好意思开口。易名扬对她的照顾,时常让她忘了,她曾很厚脸皮地拒绝过易名扬要纳她为妾的好意,那说过要尊重她选择的主子,难道还指望着她于他温柔的攻势下,“弃械投降”么?
花晚晴躲在角落中兀自浇花,但不远处男人们大嗓门的对话,她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间若有仇怨,多半就是为了女人。”
哐当,花晚晴的水瓢应声而落,引来园中众人目光。她尴尬拾起水瓢,尴尬地笑,好在众人也只是望了她一眼,就不再看她了。
“难道是那府外的女人?”
“什么府外的女人,不就是香蓉嘛?”
府里的下人对香蓉的名字都不陌生,但每当谈起,却都吱吱呜呜并没个完整的信息。仿佛大家都很忌讳,长吁短叹间,反让这女子在花晚晴心中更添神秘。
“听说香蓉是世子大人特意买回送给少爷当妾的,谁想少爷却将她丢在府外就没了动静,兴许世子大人是不乐意了,一番厚礼竟被少爷如此轻怠,难免心有不甘嘛。”
“也许是,前些日子,不还说过了清明,少爷就要迎她回府么,这会儿却连消息都没了呢。”
听着,花晚晴叹了口气,胸口如堵巨石。她不解为何男人只将女人当作了一份礼物,压根儿就没想过女人在乎的是那些情谊与缠绵。
勺起清水,缓缓浇于花上,晒得发干的泥土贪婪地允吸着每一滴顺着枝叶滴下的水滴,可她不懂那藏在女人心中未名的渴望,又有谁能看得清,给得起?
罢了罢了,她花晚晴就安安分分当一个厨夫好了,又为何还贪婪地想拥有那些离她遥远的东西呢?
少爷已是她不敢奢望的,而更高高在上的世子大人又岂会真将她放于心上?不过是场意外,宴席上的争夺根本就是他们男人间为打发时间而开的玩笑。
就如皇甫寻最后说到,那是他的一句玩笑,能为此耿耿于怀的,也就是她这种不分轻重、不明是非的小女子罢了。
“但是,他到底想得到什么呢?”喃喃自语,顺手摘去了老掉的枝叶,花晚晴不愿想起,可最可恶的人却不时闯入了她的脑中。
如今,流言蜚语的存在多得让她难以承受,明显的“宠爱”也只让她陷入更糟糕的非议中。另一方,皇甫寻的不畏人言,“惊喜举动”常常就是突如而来,某个午后,某个夜间,只要她独身出府,他就能神出鬼没的从角落里忽然跳出,或直面扑袭,或背后强抱,他并不在意她如今还是男子打扮,更不在意会被别人看了去。
只是,花晚晴不了解他。皇甫寻是个太令人费解的男人,他不似易名扬总叫花晚晴看得清心思,他忽喜忽怒,忽冷忽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她真失了趣味。
然而这样算来,她又的的确确好长时间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了。皇甫寻虽总觑着机会就来见她,但不知是公务缠身还是“心有怨气”,每次他来,也不说话,像为了吓唬她只一把将她紧紧抱着,思慕的在她颈旁暗昧呼吸,又趁着她脸红之际就松了手,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花晚晴捂着胸口,或来自男女天生的相吸叫她忘不了皇甫寻,又或是他忽冷忽热的态度真奏了效,即便她未对他动心,但不可否认,他的身影在她心中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花荣,浇好那处就回南苑吧,今日刘嫂送来了的土产,说也让你这小子尝尝别家的手艺。”隔着不远,张叔大声喊道。
花晚晴起身,点了点头,立刻从无端的遐想回到现实。她拎起木桶,速速完成手上的工作,见张叔刘伯都出了园子,便提着空桶快步追了上去。
欸?!少爷?
途径听雨亭,花晚晴忽被拦下,手中空桶亦被人夺了去。
她惊讶抬眼,才发现拦路的人就是易名扬,而好心替她拿去空桶的家伙,便是易名扬如影随形的小厮——云歌。
先前离开的花匠们似已走远,她步子不如男人快,被彻底落在了后方。云歌替花晚晴拿了木桶,暗昧的笑着就从亭边离开了,这会儿,亭边就余下了她与易名扬二人。
“他们又欺你脾气软,让你帮忙了?”易名扬询问,眉头敛起。
自知花晚晴的身份后,他对花晚晴的关怀也就放肆了许多。但是,这竟让他发现,易府当中花晚晴几乎就是那最好欺负的人。
姑娘的绣活儿她去帮忙,花匠打理庭院她也去帮忙,就连膳房那边人手不够,她在做完了各位主子的点心后,亦义不容辞的还去帮忙。易府中,花晚晴几乎成了最“低贱”的仆役,若非生得娇小,或就连看家护院的工作,她也会抢着帮忙的。
“少爷说的可是浇花的活儿?”欺负她?!花晚晴不及反应,却不认为自个儿是给人欺负了。
她做的都是些她能做到事儿,帮忙的对象,也都是些处得好的人,为朋友出把力又哪谈得上是被人欺负呢?明显,这是易名扬的多虑,例如爬树拿风筝,或扛米这类重活,她自然不会笨得也抢着去做。
夏天,听雨亭中里一派风光甚好。碧叶连天的池中婷婷开着荷花,粉嫩的色泽犹似花晚晴被阳光照过后粉扑扑的脸颊。
“但,你大可不必做这些。”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花晚晴笑。
亭中,比园内任何一处更要阴凉,就算亭外酷热难耐,但只要站在亭里就能感受到炎炎夏日中最让人舒坦的袭袭凉风。
“好凉快,少爷是特意约我赏花么?”花晚晴半开玩笑,“只可惜手边没有糕点。要不,我现在就回园子,去为少爷拿些来?”眉眼带笑,温温软软的话语听得易名扬又是一阵失神,当他盯着花晚晴,他总不由怀念她身着女装的模样。
清清嗓,易名扬故作镇定,目光停在花晚晴被汗****的发鬓上。他端详着被晒得有些发红的她,心生怜惜。他不当她是下人,自然见不惯她受这份累。
“刚才,我教训过他们了。”
“什么?”她大惊。
“我不许任何人,整日都指着让你帮忙。”
“可……”花晚晴抬头望他,为难的情绪无可掩饰挂在面上。易名扬未吃过苦,哪懂他小小的“关怀”都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过往,她的确真为他贴心以待感动不已,可此时她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好,却成了她最大的负担。“花荣领了少爷的情,但不想少爷再为花荣做些什么了。”
易名扬的不懂拿捏已让花晚晴吃到了苦头。府中好事者虽不识她女子身份,却已在背后耻笑着她与他的关系。更恼的是,今日被易名扬这么一搅和,怕连花匠那儿,她已都无脸再作辩解。
易名扬大可放心,她从不是任人欺负的“好人”,所作一切仅为将心换心赢得更多人的喜欢。却倒没想,真有一日,连这样百试百灵的方法都会被易名扬的一个关怀就化解得干干净净。
难道他是真不知么?他对她越特别,她被赶出易府的可能也就越大。
“为何?”
“少爷真不懂?”她惊讶反问,挠挠头倒不知要如何对他说了。
“不谈这些,赏花也再换个时间,一会儿你就回房准备准备。今夜,我要带你出府。”易名扬刻意换了话题,絮絮吩咐,那双曾背于身后的手,却在此时来回捣腾无处安放。
“出府?少爷是要参加宴席?”欲细问,花晚晴侧着脑袋稍稍靠近了些。一时,易名扬的衣袖却忽然来到她鬓下。她倒吸一口凉气,惊得是双目滚圆。
青天白日,又是府中不算偏僻之地,易名扬用衣袖为她拭汗,若被他人看了去,可真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这……这……”花晚晴张口结舌。
“我知道,我知道的。”易名扬尴尬将手背在身后,垂眼看她,苦笑不已。“是我大意了。”
闻言,花晚晴喉头一动,眼里闪闪有光,她亦尴尬地摇了摇头,满脸通红。她以为她已全部将心收拾了干净,却不想,因短暂而亲密的接触,不敢有的念头悄悄复生。
“反正没人看见,只要少爷别忘我此刻是花荣就好。”下意识的,花晚晴主动擦去脸上滚着的汗珠,半捂着脸,由内至外的一阵燥热。她困窘到不行,不及多想,就这般捂着脸转身就想逃离易名扬视线所及之处。
但,易名扬叫住了花晚晴,他想说的话不及向她告解,她怎就背过了身,不听不想也不看他了?“你不在意今夜我要带你去哪儿么?”
“如是以主子的身份命令,花荣不敢质疑,但如少爷是想对另一人说,她兴许会答,她不愿去。”
易名扬怔怔望着花晚晴,自回府,她待他的态度全变了。表面上依旧文恭有礼,表面上依旧是那以往乖巧的花荣,但她却把他唯一能靠近的“花晚晴”的身份藏到了不知何处。
易名扬很想问她,却又怕伤了她的自尊。但花晚晴又何必要执着于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公平”呢。在她眼中,他分明见过她也曾同样为他所动。
不再作声,他摆摆手让花晚晴离去。
如旧,今夜他会带她出府,带她去见她。
坐于亭中,望着一池荷花。也许,正因花儿开在了水中央,开在田田的荷叶里才显娇美,他坐在池边仿佛伸出手去就能摘到。
但当他想一汲花儿甜美时,却发现若想摘得这花儿,又岂有不湿身的可能?
只是,他易名扬惯了女子唾手可得,也惯了平静的生活,他虽要那朵儿“花”,可迟迟不敢将大半身子倾向未知的湖面。又只是,那分明就该是他的花儿,并且还是他看上的,此生最想要的那一朵。
叹了叹,易名扬仰头靠着亭柱,胸中烦闷一时难解也只能幽幽地闭上了双目。
小径中。
“咦,你这慌慌张张是要去哪儿?”
云歌替花晚晴将木桶放回棚子后,折身就往来时路走。小径上,他迎面被行色匆匆的月儿一把撞了满怀,月儿厚实的身子撞得他胸口一阵阵的隐隐作痛。
“啊,去哪儿?”答非所问,月儿吱吱呜呜,煞白了脸,像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难不成你大白天的还能见鬼?”云歌继续打趣,月儿恍恍惚惚的摇了摇头,碎步就离开了。他望向月儿不寻常的神色,兀自咀嚼,这一咀嚼倒冷不丁的让他感到不安。
大夫人房里的月儿被人戏称是府中的半个主子,除了各位夫人和少爷外,她何时又怕过什么人?
该不是——
云歌惊诧地倒抽了口凉气,思索着月儿来时的方向。他望向不远的门洞,知那门洞的另一侧便是少爷所在的听雨亭,那么月儿看到该不是……
一旦思及,云歌掉了头,立即向月儿离去的方向快步赶上。无论月儿是见了什么,但今日她见到的,即便是夫人问起,她也不能吐露半分。
易名扬的心思,云歌最懂,即是主子的贴身仆役,他必然得替主子去做、去分担那些让主子感到困扰的事情,亦包括警告那些不听话的下人,教会他们不必、更不能乱嚼舌根。
于大户人家做事儿,非礼勿言、非礼勿视,早就该是下人们在登门入府前就该学会的,至今从未改变过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