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狐疑地盯着他忽然转晴的笑脸,不懂她的年龄于他有什么干系。但正想开口时,门外便响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花晚晴这才算想起在廊道时她曾见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男人,没想的却是那个男人在这雨天竟一直侯在门外。
“主子,时间不早了。”
花晚晴一阵庆幸,门外的男人简直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救星。
“易家少爷刚已差人来问——”
“知道了。”
皇甫寻打断程一的问话,无奈的松开了揽在花晚晴腰上的手,他意犹未尽地眺了花晚晴一眼,又絮絮说道,“等过完这几月,我忙完手头的事儿,再来料理你。”
花晚晴不明所以,但皇甫寻突然变得柔软的眼神与语气都让她更加不安。此时她倒宁可皇甫寻仍以戏谑的态度对她说话,至少那样她还能分辨得出他话中的真假。
皇甫寻转身去开了木门,在门扉开启后,门外的男人便立即入了屋,无需皇甫寻的吩咐,他自觉的就从灶台上拿起了点心。
花晚晴闷声走到门边,垂着脑袋望向脚尖,她巴不得皇甫寻快些离开,亦包括那总用奇怪眼神打量她的皇甫寻的侍从。待到他们都走出了厨房,花晚晴便想立即将门关上,但门外却再度响起了皇甫寻的声音。
他就站在不远处,回身笑着,“满十七岁可就好办多了。”
那古怪的言语以及他别有意味的眼神都叫花晚晴心中大乱,她瞠目结舌呆在了门边,直到皇甫寻和程一都走远了才得以回过神。虽她并不能完全听懂皇甫寻的暗语,可他那句别有深意的话却如鱼刺般哽在了她的喉头。
他难不成是想……
花晚晴猛地摇头,一把将门扉重重关上。然而可怕的念头却已浸入她的脑中,皇甫寻的临别一语注定要成为她想忘却而又不能忘的噩梦。花晚晴慌措地靠在门板上,想起的满满的都是易名扬的面孔。当她苦笑出声时,当她望向炉中曾被她当作宝贝的物件时,那堆化作了灰烬的东西仿佛在一夕间都成了警语,彻底的唤醒她再度迷茫的心意。
即便易名扬当真曾忘情地抓着她的手,可在易名扬的心中明显已有了更想珍惜的另一人。花晚晴郁郁皱眉,用烧火棍将炉中唯一没被烧坏的砚台掏出,但心情已低落谷底。
如果今夜易名扬终于得尝所愿的回到他心爱女子的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将她放在心上了?对她而言,这又是不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意味着从今后她都得抛去不切实际的幻想,毕竟身为卑微的下人,她除了无计可施与无可奈何的情绪外,根本身无长物,也找不着可以令易名扬留恋的地方。
思及此花晚晴恍惚地趴在窗边,紧紧地将砚台捧在胸前,偶尔望向窗外后,她才忽然发现这曾下个不停的春雨却莫名其妙的有了休停之势。
情思也好,春雨也罢,也许都到了要放晴的时候了。
然而她并不知——
花晚晴伸手接过滴滴答答从屋檐滴下的雨滴,她茫然不知的是令人艳羡的晴天最终又能不能属于她。
“明天会是晴天么?”她问。
“明天会是晴天么?”
坐在芙蓉阁二楼的轻纱帐后,皇甫寻突然发问。
当他与易名扬匆匆赶到芙蓉阁时,令人期待的盛宴也才刚刚开始。
与楼底的普通宴席不同,这位于二楼的隔间内有着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它不仅能让坐于其中的宾客鸟瞰芙蓉阁的全景,还能让客人透过西墙的雕花木窗,看清窗外那条长街的繁华景象。
然而长街虽然迷人,但皇甫寻已看了不下数百次,就他对芙蓉阁的熟悉而言,无论如何他更该在意的明明是芙蓉阁里的姑娘。
“这很重要?”易名扬答,喝下了一口自斟的酒,抓在酒杯上的手却暗暗收了紧。
相较皇甫寻的愉悦,易名扬心中堆叠的却是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愤懑。他像是遗憾什么又或是在生谁的气。可易名扬看不透的又岂是他人,他甚至连自己的内心也无法看清。否则他如何解释他为何会一遍又一遍的想起花荣,又怎能解释为何他会去留恋那留于他掌上的温度?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不该——
“不重要,我就好奇随口一句,但你的心情似乎并不太好,难不成是有什么心事?”皇甫寻从易名扬手中接过酒壶,便将面前的杯子倒了满,轻扬的语调间满满尽是愉悦之意。他是故意问的,他又岂不知易名扬的心思,可皇甫寻并不觉得他应该挑破这秘密。在花晚晴彻底属于他之前,秘密的存在显然对他有利,而绝非谦谦君子的他又何必强迫自己去当这个好人。
易名扬为难地笑了笑,便默默地灌起酒来。说他是来玩乐的,还不如说他是来买醉的,因烦乱心思作祟,他几乎就要忘了他今日来此的目的。
易名扬虽不厌恶楼下那些男人,但也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行径。当他们狂欢着用银两买下了一个女子的一晚,这种行为又为何会使得他们兴奋得犹似如获至宝。
倘若怀里女人不能让他动心,他倒宁可从不沾染也从不牵挂。易名扬再度喝下一口酒,摇了摇酒壶才发现连酒壶中的酒都快被他倒空了。无奈之余易名扬放下了酒樽,讪讪说道,“今日也只有你了。”他的话里已有了醉意,可闻言及此,皇甫寻却也并未作答,轻轻一笑便就带过了。
此刻,楼下让人翘首以盼了整夜的女子终被鸨妈妈引领着带上了台面。她轻纱裹身、香肩微露,含羞带怯的小脸低垂,于男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中,眼里几乎滴出泪来。
真是她?!易名扬吃惊叹道,脸色大变。
当女子出现在台上后,他与皇甫寻便移身来到了围栏边上,只见他双手紧张地抓着围栏,十指仿佛就要嵌入木中。可反观身旁的皇甫寻,他倒一派轻松模样,只像单纯来凑热闹的甲乙丙丁。
“好像是开价了呢。”皇甫寻笑道,他的笑语刺痛着易名扬紧绷的神经,简单的一句话却使得易名扬抓于栏上的十指更为泛白。若非那雕花木栏仍算结实,或许易名扬身前的木栏早在他的重捏下呈现出一片斑驳。
她的的确确在看他。易名扬闷声,神情越发凝重,至今他仍学不会如何忽略那计目光,犹似刀刺伤口,不能结痂。
“果然是生得一副国色天香之色,也难怪那么多男人愿意一掷千金了。”皇甫寻睇了一眼楼下又才继续说道。他半侧过身慵懒地倚在栏上,不疾不徐地看了眼程一,又不疾不徐地折身从不远处的圆桌上拿过了新送来的酒。
如是往日在这群兴奋的男人里,他一定是最乐在其中的。然而当他遇上她后——皇甫寻低头抿了一口佳酿,在唇齿留香间忽然开始怀念起那股甜甜腻腻的糕点香。
“还不出手么?”皇甫寻问。
“你明知道的!”易名扬显得十分着急,没好气地斥道,像在责怪皇甫寻的明知故问。可皇甫寻却出奇的并不动怒,更乐于装作无知,学着先前易名扬的模样只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倒酒。
见着那楼下的热闹场景,见着那女子孱弱地打着抖,易名扬再也憋不住气,他略微动怒地伸手抓住皇甫寻手握的酒壶,双目里更饱含了各样的复杂情绪。来芙蓉阁前,他已对皇甫寻告知过今日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此刻的场面也绝非他们预料之外的事儿。易名扬不知皇甫寻怎会突然变了脸,原先约好的事情皇甫寻就似忘光了般。“我要赎下她。”
皇甫寻不置可否,挑了挑眉。他漫不经心地松开酒壶,若非易名扬眼疾手快,无辜的瓷壶或早就碎落一地了。
“我想堂堂易家大公子要为一个女子赎身是没有必要向我报备的吧?”
“你知道我不方便出手,否则今夜也不会请你一同前来。”易名扬说罢又不安地向楼下看了眼。这时的场面已热闹得难以控制,兴许是台上女子那过于楚楚可怜的神态反激起了男人们更大的渴望,事儿也因此变得更迫在眉梢。
皇甫寻干笑一声,双手撑在栏杆上,易名扬愈是紧张的模样反而会使他更想慢条斯理地对他说话。“你喜欢她?”
“我只需你帮这个忙。”易名扬说得斩钉截铁,他并不认为自己还应该再次伤害楼下的那个女人。至于喜欢与否,这根本不是今日的关键。
“如果你不喜欢她,又何必浪费这功夫,况且我也不喜欢做无用的事情。”皇甫寻说着,干脆背过身,似连望向楼下的兴趣都没了。他如看戏般,看着自家兄弟干着急,看着他隐隐作怒的情绪点滴从心中渗透。在易名扬就要不顾一切地打破计划,亲自出面将楼下女子赎下时,皇甫寻忽然抓住了易名扬几乎就要扬起的手。
“帮你也成,这个姑娘我可以替你买下来,甚至可以让她从此离开这间窑子。”
但——
皇甫寻是有条件的,易名扬皱眉,当他看清了皇甫寻的表情,他便知皇甫寻没在说笑。
“你想怎样?”
“好兄弟一场,见你身边没女人伺候我也于心不忍。虽那丫头不足成为你的妻,可作为妾室照料你的生活,仍算一件美事儿。”
纳妾?!易名扬想不透皇甫寻怎会突发奇想的提出这等要求,但他本能的竟有些抗拒,只要想到要将那人收做妾室,他就会浑身不自在,好似在冥冥中让某人错付了痴心。
“你可没多少时间迟疑,楼下的鸨妈妈并不如你我有耐心。”皇甫寻垂首咬了一口芙蓉阁中提供的点心,深觉难吃,速速就将口里的残渣全吐回了盘子中。
好一个花晚晴,难不成真对他下了药么?自皇甫寻试过了花晚晴的手艺,这才发现京城中手艺能不被他冠以“寒酸”二字的厨子并不多见,而他竟真莫名其妙的就恋上了她的手艺。
为了确保之后他能毫无顾虑的得到她,皇甫寻相信这是他不可多得的机会。“很简单,你需要做的就是点点头,然后今夜留在芙蓉阁里好好享受。待明日我会找一个处所让你将她安置在那儿,在说服了大夫人后,我再将她送去你的府中。”皇甫寻建议到,原本守在门口的程一收到了皇甫寻眼神的暗示后自觉的来到了一楼。
易名扬深感头脑发胀,他望着皇甫寻不胜城府的神态,却觉得事态发展得有些蹊跷。他踌躇着无法下定决心,可楼下的“战况”似乎也将近尾声。就在刚才,某个京城的富商豪气的开出了惊人的价格,而芙蓉阁的鸨妈妈正眉开眼笑的就要应允。
“买下她。”易名扬低声说,抓住欲抽身离去的皇甫寻,心中暗流翻涌。他别无它法,除非他选择用更大“赌注”去弥补他曾经的错误,否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依循皇甫寻的建议。
皇甫寻点了点头,轻松得意地笑了出声。他回到栏边探出脑袋,朝楼下挥了挥手。程一领了命便立即去了台前,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附在鸨妈妈耳边轻言了几句。
自程一出现在芙蓉阁里,那些男人们才总算意识过来今夜他们的最大竞争对手竟是皇甫寻,一时都嘘了声,认命而又不甘的好吐出了到嘴的“美食”。
当盛宴拉下帷幕后,皇甫寻才与易名扬出了隔间,那头从程一那儿领了银子的鸨妈妈却早就躬身侯在了楼梯处。
“等等,今夜的主角不是我!”
皇甫寻打断了鸨妈妈正欲脱口而出的恭维,回身瞟了眼神色并不轻松的易名扬后又继续吩咐道,“让你家姑娘好生照顾我兄弟,否则这间芙蓉阁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就很难说了。”
皇甫寻身后,易名扬恍恍惚惚地随着众人走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儿。他思绪混乱,想到的、让他不安的为何都是他呢?
花荣在易名扬的脑中出现得不合时宜,即便他当真将那女子纳做了妾室,他易名扬也没有必要不安呐,然而……
易名扬缓缓回过神,因皇甫寻在他肩上轻推了一把,要不他至今应该还是沉陷于他无法理清的思绪中。他看到紧掩的房门,拳头悄悄握紧。
“今夜好好享受。”皇甫寻笑称,拍了拍易名扬的肩。但易名扬却站在门栏,无法跨步。当木门被人推启,他突才发现这木门内外根本就是两重天地,一旦踏入,他似乎就再也摆脱不开一些至今仍未被厘清的关系了。
“你后悔了?也罢,权当我买了个礼物,再送给他人就好,例如礼部的孙大人。”
易名扬怔了怔,唯有咬牙入房。皇甫寻嘴中的孙大人今年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他又怎能让房里的姑娘去被那样的人糟蹋呢?
在下人合上了房门后,早已恭候多时的婢女便立即迎了上前,她们需要服侍易名扬沐浴更衣。
易名扬只当愣愣站着,望着被关上的房门,心中百感交杂得无言以对。他真切听见了皇甫寻朗朗的笑声,亦真切看到了在烛火中摇曳的花荣的脸。
他苦笑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毕竟都是他的选择。况且,他也迫切需要一个选择去切断他从不该有的那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