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浮动夜初临,潮海餐厅内灯火璀璨,宾客拥挤。
二楼,古家父子相对而坐在以花藤萝蔓隔开的单间。彼此都无心吃东西,匆匆点了两份招牌煲仔饭,外加一瓶佐餐红酒。笑意盈盈的服务员很快送来酒,砰的启开,动作娴熟的斟进高脚酒杯,随后悄步退出,礼貌的放下珠帘。微微泛出幽蓝的灯照在玫红色酒水上,激出两泓炫目色泽,古晟锦敛敛眉眼,早已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和父亲坐在一起——
对寻常人来说,和爸爸一起吃饭聊天是家常便饭,于他而言却是少之又少的记忆。
“苗紫烟怎么样?”轻晃酒杯,古滔低垂双目,坚硬的面部线条逐渐融化在柔和的光影之中。
“你很关心她?”
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古晟锦不复往昔沉静,明显上扬的语调里有股呼之欲出的悲怆。
眼角细纹骤然加深,儿子话语间的急躁和若有若无的讽刺让他一愣,随之黯然:
“我…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唇畔卷出薄凉笑意,自斟自酌的古晟锦思绪奔腾,一颗心,慢慢沉入海底:“听阿九说她们母女一直住在花城,如有愧于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找过她做出什么补偿?又或者,你其实一直在寻找,只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知道罢了。”
“找…”多年不沾酒水,性温质柔的红酒也让他呛到。抽出纸巾捂嘴连连咳嗽,他的黯然越来越沉。
“寻找未果,还是根本不敢找?”
满心郁结无处排遣,来的路上想过千万次要心平气和的古晟锦忍不住又冲起来——
他原本并不是个性子冲动的人,甚至可以说沉稳有加内敛持重,可每每遇到鲜少碰面的父亲,就克制不住自己体内那部分桀骜冲撞的细胞,好像非得用这样的口吻和方式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否则,半句话也嫌多。不知道这算不算恨,若算,恨则是因为心里有爱,不是吗?
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心怀愧疚的古滔不知如何应对,他迟疑的看向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长叹——
记忆中的儿子似乎还在蹒跚学步的阶段,一晃二十余载,早已长成俊美成熟的男子。
“不敢。”诚实作答,古滔仿佛在轻轻晃动的酒波中看到久违的人事:
“说得对,是不敢。因为,我的双手沾满罪孽…”
“所以,如今我们就必须承受你的罪孽带来的恶果。”
轻飘飘的言辞再无之前的果敢锋利,古滔很快想到儿子所说的“我们”是指他和莫九九。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儿子打一开始就焦躁难耐——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千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汇集胸口,百感交集的他暗自打量面色阴鸷的儿子,喟叹:
“如果没记错,从上中学开始,你就一心一意喜欢方樱。”
“你怎么知道?”
脱口反问的古晟锦很快懊恼,就像自己清楚他喜欢吃潮海的食物,他知道点什么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这么多年他对方樱的感情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优雅夹起青翠欲滴的配菜送入口中,他颔首垂眉,借此掩饰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以及情感不小心外露的尴尬,耳旁又响起父亲略微含笑的声音:
“晟锦,你现在爱的是阿九,对吗?”
闻言停筷,古晟锦愣愣与对坐满脸慈爱的男人对视,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作答——
为什么问得这么云淡风轻,难道他一点都不觉得纠结和严重吗?
淡淡嗤了声,他埋首进食:“爱不爱有什么关系,事实证明我不能爱。”
“回答我,你是不是爱她?”
眉眼间的暗淡一点点转化为和善,古滔伸手握住儿子停放在桌沿的左手,神色半喜半忧。
手背陡然温暖,古晟锦没想到向来和自己以及家人保持距离的父亲竟会如此,难免一愣:
“说不清楚,不过我不希望她难过。如果你曾经对不起苗阿姨,我会尽可能的弥补。”
“算不算父债子偿?”难得开玩笑的古滔自嘲似的哂了句,随后认真道:
“我想,你对我和苗紫烟的关系可能有点误会。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对她的愧疚是感情方面,可绝不是男女之情。至于阿九,我可以保证她不是我的骨肉,所以…所以和你毫无血缘关系。晟锦,如果你真的愿意代我这个不尽职的父亲弥补些什么,就答应我好好照顾她们母女,可以吗?”
敏锐察觉父亲在说自己和莫九九并无血缘关系时流露出几分不自然,古晟锦不敢欢喜,郑重道:
“你确定阿九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即便我和她…”自知失言,古滔连忙更变话题:
“我和苗紫烟是朋友,绝无半分男女之情。阿九姓莫,自是莫子规的女儿,怎么可能与我有关?”
“她父亲叫莫子规?从没听她提过。”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莫九九,清寒面色渐渐变暖,发自内心的喜悦冲淡理智的谨慎,满肚子疑问的他并没仔细追问始末。或许,对他来说,能够得知自己和莫九九并无永远无法更改的血缘关系已经足够。
眼见刚刚还面如寒玉的儿子喜上眉梢,古滔暗自叹息,庆幸自己及时刹住话端,察觉苗头——
有些事既已尘封多年,如今提起又有什么必要?
若晟锦和阿九能修成正果,何尝不是最好的补偿和结局?
“你和莫氏夫妇很熟?莫子规如今在哪里,为什么阿九极少提他?”
半晌没听到回声,古晟锦抬头看向父亲,只见对坐的他正凝向藤蔓之外的大厅,好像在看什么人。
不知古滔是有意回避问题还是真看到什么,收回眼神的他突兀问道:
“你和晟嘉关系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