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坐落在灿烂阳光里的圣德忙碌却安静,无论是门诊还是住院大楼均采用实用稳重的建筑风格。
古晟锦觉得,这种风格多多少少能体现一点古滔的性格。
年轻时就被选定为古氏继承人的他其实并没多少商人习气,更多的,是学者的严谨和厚重。
并不清楚怎么会把车开到这里,或许是潜意识里的愧疚所致——
昨晚那场有惊无险的所谓家庭大会,他对郑媛提出自己并非古家骨血一点都没表现出特别惊奇的神情,所以当年他之所以决意离家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本是学医出身,他很容易就能从血型验证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而一直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从小到大就敌视他,觉得他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妈妈更对不起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多么幼稚可笑。
身为男人,他其实并不算懦弱,只是隐忍,甚至无奈。
下了车,思绪漫卷如雪花的他来到院长办公室。
高大茂密的梧桐遮住太阳炽热,光线穿透树叶洒落细碎光影在磨砂走廊上,偶尔响起几声知了叫唤。
淡青色的门泛出暗哑清幽的光泽,里面传来一阵饱含哽咽的哀求:
“古院长,我们是从乡下来的,为给老母亲看病把猪都卖了,暂时实在无法筹出更多的钱,可是,护士长说没钱就要马上出院,这是规定。院长,您仁心仁德,能不能宽限几天?我没什么文化,可是懂看病交钱的理儿,所以,求求您给我们点时间,我和媳妇一定筹来钱缴住院费。”
“你先起来再说。”
透过门缝,古晟锦看到古滔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那对夫妇,端正国字脸上写满凝重。
皱了皱微带淡灰的眉,他看向电脑,温和道:“李先生,您母亲得的是胃癌,是差不多从中期过渡到晚期的阶段,很诚实的说,目前我们不能做出有效治疗,只能尽量缓解您母亲的痛楚。鉴于您的家庭情况,我建议…建议您带她回家休养,想吃什么,吃点,想见谁就见见谁…”
“您…您的意思是放弃治疗?”
古晟锦看不到他的面孔,却听得出他这话的莫大伤悲——
胃癌晚期的确没什么治愈的可能。古滔给出这种建议,其实是为他们好。
身为医生,他不可能像病人家属一样激动动容,唯有冷静。
毕竟,留下来的人还得生活。
“是的。”答得很轻的古滔紧锁眉心,镇定道:“目前所有医院收费都不低,你们家境并不太好,所以…老人家其实最喜欢的莫过于儿孙绕膝,你就让她好好享受下天伦之乐吧。你之前说的切除手术我们不是没考虑过,可是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也没用,还请节哀顺变。”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妈苦了一辈子还没享几天清福,怎么…”
呜呜咽咽的哭腔在办公室内弥漫,一抹白影飞快飘近,正是满面焦虑的护士长。
看到古晟锦,她惊愕片刻,随即点点头走入办公室:“李先生,你怎么能来打扰院长呢?你的事…”
“没关系,小陈,你带他们下去吧。我已经跟他建议回家休养,拖欠的费用尽量减免一点儿,现在看病不容易谁是清楚,难为他孝顺,一心想治好母亲。别责怪他们,去吧。”
门被推开,古滔看到门外修长挺俊的熟悉身影,不觉愣了愣。护士长很快带那对哭哭啼啼的夫妻回住院大楼,关掉电脑的他轻轻踱到门口,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笑意浮现:
“晟锦,怎么突然想起到医院来?不舒服?”
“是不舒服。”斜靠在墙壁上的古晟锦同样抿出轻淡的笑,眉宇间的凝重却怎么也减不了:
“不过,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圣德还没达到包治百病的地步,心药就更没有。让我猜猜,是昨天的事?”
回想起昨晚的争锋相对,古滔带上门,两人肩并肩走出办公大楼,阳光把两道身影拉得很长。
石榴开了零零星星的几朵,红如烈火,在一片盎然绿色中格外显目。
绿草如茵,榕树葳蕤,夏季的生机勃勃昭显无疑。
天空蓝得像要滴下来似的,薄云轻曳,靠近北门的长廊处安静阴凉,隐隐有外面的叫卖声潜入。
挑了个太阳还没照到的地方落座,古晟锦想起很久前莫九九曾在这里撞见自己和古滔谈话——
那天,他正在为古滔又没出席方佩的生日晚餐而愤怒不已,所以跑来质问。
今时今日,一切都已经改变,他对古滔的所有愤怒和厌恶全部消失,剩下的,唯有歉意。
“你早知道我不是你亲生,对么?”
停在西裤口袋里的手突然有点抖,素来沉稳有余的古晟锦这一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答案。
几根石榴枝斜进长廊,翠绿欲滴的叶和白似瑞雪的工作服形成鲜明对比,坐在阴暗处的古滔瞪大眼睛,密布在眼眶内细小血丝一点点清晰起来:“你…你说什么?晟锦,我知道你因为昨晚的事心情不好,可是,你没必要因为他们就开始怀疑自己。你很优秀,我一直都知道。”
无法准确猜出他为什么还要继续隐瞒,古晟锦深深凝视眼前略显苍老的男人,低沉道:
“爸爸,对不起。”
阔别太久的称谓让古滔心里一热,顿时五味杂陈,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二十多年,听到他喊爸爸的次数寥寥可数,今天这一声来得突兀,却又如此真切。
“我不知道你离开家是不是和偶尔发现我并非你们亲生有关,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妈妈并没背叛你,从来没有。我的确不是你的血脉,可也不是妈妈的,我是她抱养的孩子,你和她的孩子生出来时已经没了呼吸。爸,这么多年,妈妈一直都在盼你回家,现在误会澄清了,你能回去看看她么?最近发生很多事,她其实过得并不好。抱歉,之前我一直觉得是您心里有别人,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才是…”
心里再怎么别扭,养育之恩大过天。这道理,古晟锦懂,他更懂的是方佩其实一直希望与古滔和好。
复杂之情溢满眼眶,古滔欣慰的吁一口气,满脸慈爱的拍了拍儿子肩头:
“傻小子!对,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生,因为我和方佩的血型不可能有生出AB血型的孩子。可是,我离开家并不是发现你不是我儿子怀疑她和别人有染,只是…只是因为有些坎儿,我心里过不去。你以前说过我很懦弱,是,有时我的确很懦弱,懦弱到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你心里的坎儿是和莫子规有关么?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什么事,爸,莫子规怎么死的?”
“谁…谁让你问莫子规?阿九吗?”
失而复得的温情刹那变成惊恐,古滔的手忍不住抖动,连嘴唇也兀自颤抖起来。
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竟会引起父亲如此慌张,古晟锦握住他的左手,疑惑愈发浓厚:
“不是阿九。爸,难道你不知道妈妈是从谁那儿把我抱来的吗?”
“谁?”
瞳孔迅速收缩,古滔细审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突然像被雷击中似的,全身筛糠似的抖起来。
伸手紧紧抱住头,他一直喃喃的念:“不,不会,不会…”
“爸,你怎么了?头很痛吗?”
“啊…”
“有没有药?爸,你别打自己…”
陪完兰溪准备回家的的莫九九正好看到这幕,本想躲避,可看到古滔痛得嗷嗷低叫,又觉得不忍。
米白色裙裾扬出道道弧线,她冲过去揪住古滔的右臂,阻止他继续拼命敲打自己的头。
将随身携带的镇痛片干咽下去好几分钟,古滔依然没从突如其来的剧痛中缓过神。
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的古晟锦和莫九九默默看了彼此一眼,谁也没出声打招呼。
或许,今时今日最适合他们的只有沉默。
终于舒缓过来的古滔一侧头就正好对上莫九九溢满担忧的小脸,心里惭愧像越滚越大的雪球,重重的,压得他难受。唇角蠕动,他又看向刚刚和自己道歉的晟锦,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个孩子有勇气,至少,他还懂得正视错误而道歉,而自己,欠他们的又岂止是一句对不起?
“莫子规,是我害死的。”
终于开口的他长长吁了口气,微泛浊意的眼睛望向天际,顷刻老泪纵横。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