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魂离开后,时一川又过上了孤零零的生活。
“唉,真是无聊啊……”时一川半仰在桥头,不由得深深的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清浅去哪儿了,还不回来。”
要说这次围剿,清浅可真是福大命大,若不是她离开了忘川,恐怕此刻早已入了轮回,弃了往事。
眼前的忘川还是那个忘川,房屋,田地,花草一分不少,可偏偏不再似从前一样。
时一川双手枕头,凝望着不远处的酒馆,整个忘川的房屋都是他亲手建造的,唯独这个酒馆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别说是酒馆了,就连四百多年前初见清浅时的记忆也是略带模糊和颇多存疑。
在记忆中,他第一次见清浅,便是在这座酒馆里,那时他刚经历完忘川河的重塑,河水整整翻腾了五天五夜,时一川也在黑暗中沉睡了五天五夜。细细算来,这已经是第六次重塑了,忘川河每五百年便会躁动不安一次,河水湍急,电闪雷鸣,大江大河的翻江倒海在它面前也不过如此,而时一川既为忘川所育,自然得与其一同受之,冲刷掉一切不该属于时一川的东西。
最后一夜终于过去了,河面回归了平静,时一川穿衣束发,缓缓从河中升起,飘飘然而至忘川酒馆前。
“这座楼……什么时候造的?”
时一川歪着头打量着这座上下两层的酒馆,门口还挂着两个鲜艳的大红灯笼,名为酒馆却迟迟不见小二奉酒上桌。
“稀奇稀奇,这可有意思,忘川境内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正自言自语的说着话呢,时一川一只脚就已经踏入了酒馆。
四下看了看,除了游魂外别无他人,别无他物。
“诶,小二,”时一川招呼了不远处的店小二,道:“这楼,谁造的?”
小二殷勤的跑过来,回应道:“回这位公子的话,小的昨日才到这里,并不知晓这楼为何人所造,不过细细想来左右不过是我们老板所造。”
听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是并不认识时一川,再仔细一看,这酒馆里的各路游魂均不语,的的确确是一群生面孔,看来在自己重塑这几天酒馆里又换了一批游魂,恰巧都没见过,便不认得。而原来的老熟人都在忘川河要翻腾之前便遭遇了第五次围剿,其结果也可想象,时一川一个也没护住。
“那……你们老板现在何处?”
时一川对这座酒馆充满了好奇,究竟是谁在他重塑期间造了这座楼。
店小二:“老板未曾见过,老板娘倒是见过一次。”
时一川:“还有老板娘?”
店小二:“自然是有的。”
说话间,从楼上下来一人,身着黑裙薄衫,以黑纱掩面,额心还有一道花瓣印记。似莲非莲,瓣呈细柳状,通体暗黑,这便衬得她的肌肤更加雪白,不,应该说是苍白。她目不转睛的瞧着时一川,不语,也看不清她面纱底下是何表情,静立片刻过后,缓缓行至时一川面前,整个过程安静非常,就连时一川自己也不禁呆住了。
来人双手重叠放置腰间,对时一川行了礼,道:“忘川大人,清浅有礼了。”
时一川尚未回过神来,仍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直到对方再次施礼才反应过来。
“姑娘有礼!”
时一川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还应道。
不知是何原因,时一川竟然羞红了脸,面对清浅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不敢直视,这般模样倒是和人间的纯情少儿郎初见心上玲珑女一般,十分扭捏,过分羞涩。
不过时一川与地府鬼差鬼将大不相同的地方也体现在了此处,地府不论何等身份,何等差事,通通都是黑面寡然,不苟言笑,更别说是脸红耳赤了。而时一川却不一样,他时常一张笑脸,还会说笑打闹逗趣,眼下和女子说话更是会羞红了脸,也难怪他总是与这地府格格不入,不论何时总是孤军作战。
时一川:“哦对了,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这座酒楼的来历?”
清浅试探着回问道:“你……不知道?”
时一川尴尬的笑了笑,道:“不知。”
清浅小小的嗤笑了一下,转身走到一旁坐下,一手撑在桌子上,将头轻轻靠了过去,身子倾斜,衣领滑落,
一旁的某些游魂早已看得呆若木鸡,更有甚者已经鼻血横飞,垂涎三尺。
时一川也果然不负众望,脸皮薄得一抹绯红迅速爬上了耳尖,将头深深的埋下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不像旁人,恨不得把眼珠扣出来贴在清浅身上。
“大人……”
“我要过奈何,我要入轮回,受不了了……”
“天呐,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完了完了,爆血了!”
“没曾想死后还能有这般待遇,值了,哈哈哈哈。”
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场景直接吓呆了我们的忘川大人,他不敢相信的看着那群奔跑着过了奈何桥的糙大老爷们,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呵呵!”清浅的笑声在酒馆里响起,道:“自然是……想入轮回了呗。”
时一川:“原来如此。”
回过身子一看,只见清浅的面纱已经掉落在了地上,露出的半张脸果然满足了方才那群游魂的臆想,倾国倾城用来形容她都会显得俗气,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话语来描绘她。再仔细一看,方才滑落的那块衣襟好像……更往下了。
时一川连忙闭上眼睛转过身子,道:“姑娘,请穿好衣服。”
“哦?”清浅又笑了一下,道:“如何才叫穿好?”
话音刚落,时一川便觉得后颈有一股淡淡的风吹过,瞬间寒毛倒立,缩紧了脖子,转身后退了十几步。而清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后,刚才那股怪异的感觉正是清浅说话间给拨弄的,此刻的她正浅笑的看着时一川,衣服倒是穿好了,可面纱依旧遗弃在她方才坐的地方。
时一川看了一眼清浅,撇过了头,红着脸道:“姑……姑娘……你,你何时过奈何桥?我送……送你。”
清浅:“为何要过?我不想,我要留在这里。”
时一川神色复杂,挣扎许久,才缓缓道来:“既如此,姑娘便不要再……如此这般,于你名声不好。”
清浅:“如此哪般?呵呵,既为死人游魂,又何虚在意名声虚节?”
时一川:“旁人不在意,你的夫君……总是在意吧?更何况,姑娘绝色之姿,实不该自甘……”思虑了良久,他还是没有说出那个词,只是再次行了礼便匆匆离去。
清浅看着他慌不择路的离开,脸上说不出来是什么神色,只是重复的说着他方才的话:“夫君……”
再后来,清浅果然不再行魅惑之姿,衣着得体,妆容寡淡,而额心那抹印记依旧沉重。除了在时一川面前,面纱依旧掩面,数十年过去了,时一川还是没有见过她口中的夫君,实在忍不住好奇便小心的询问了一下。清浅看着时一川八卦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音,道:“大人竟如此关心我的夫君?”
时一川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清浅神色略微落寞,道:“他离开了。”
时一川:“离开了?去哪儿了?入了轮回吗?”
清浅摇了摇头,否定了时一川的答案,再看他时分明眼中有泪,却仍是笑吟吟,道:“不过,快回来了。”
时一川吁了一口气,随之附应:“那就好。”
就在这时,时一川的折扇闪闪发光,原来是有新魂在尘世游荡,不知前往忘川。
“我得去一趟人间。”时一川说完正准备离开,谁知这时清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可否……带上我一起?”
时一川有些为难,游魂私自返回人间是要受大刑的,正想该如何委婉的拒绝了她。
“我不捣乱,不露痕迹,变作一朵花束于你发间,可好?”她说着话还用手轻轻戳着时一川的手背,可怜巴巴的望着。
时一川本就心肠软,更何况清浅这般撒娇,一咬牙便答应了。
清浅施了个术,眨眼间便化作了一朵花落在时一川的手心,时一川瞧着,用食指指腹轻轻抚了抚手中的花,道:“到了人间就放你出来。”说完,便将她小心翼翼的束于发间,无论远看细看,都只觉仙气四溢,并不显女气。
走出了酒馆,碰巧遇上过路的游魂,相互道了礼后,那游魂盯着时一川的束发,道:“忘川大人今日的发饰格外好看。”
时一川再次行礼,道了谢,还未走出两步便感觉发间有微微的颤抖,本来是无法牵动他的知觉,不过时一川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感应到后甚觉无奈,笑了一笑,道:“儿郎簪花花莫笑。”
话音刚落,发间的微微触感果然消失不见。
一路悠然,紧赶慢赶行至忘川结界处,正想打开结界时,身后突然被人叫住。
“忘川大人请留步。”
时一川转身一看,心里直呼不妙,千百年来出入忘川都无事,怎么偏偏这次心中有鬼时就这么巧撞上了巡逻的冥队,偏生这队的领头不仅是地府里数一数二的那位鬼将,将弦将将军,还是次次带头围剿忘川的那位将军。若是他看了发间的花,自然一眼便能认出清浅的真身。到那时候,大刑酷刑便得一齐上身了。
眼瞧着将将军一步一步靠近,时一川急得就差额头冒汗了,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暗自说道:大不了东窗事发后我一力承担,反正打不死我,想到此处索性闭上眼等待着痛苦的到来,可等了半晌什么也没有。
而那将将军本来是黑着脸,紧皱着眉的,不知为何,在近距离的看过时一川发间的花后眉间顿时舒展,瞳孔一瞬缩紧,连连后退了几步,道:“大人注意安全。”
说完,带着一干鬼差鬼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徒留下时一川疑惑不已。
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悄悄的对清浅说:“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发间的花左右摆动了一下,示意回应。
出了忘川以后,便是随处可见珍奇走兽,神奇飞鸟的弃尘山。此山连接人间与冥界,附于忘川一侧,山中仅有一位山神,却掌管成千上万的古兽仙鸟。
弃尘山中山神名曰安山,而他也人如其名,身高如山,沉默寡言,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所以时一川途径弃尘山多次,却鲜少见他。
出了弃尘山便是真正的人间,时一川将发间的花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清浅便自己化作了人形。
“这就是人间吗?”清浅深深的吸了一口人间的朝气,道:“真是……好久都没有来了呢。”
时一川一脸宠溺的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也不催促,任她看个高兴闻个遍。
“诶对了,不是来接新魂的吗?走吧。”不一会儿功夫清浅便镇定了下来,二人根据折扇上的显示去到了一座沿河而建的小镇,山僧村。这次要接的新魂是一个年芳二八,名叫阿喜的小姑娘,因不甚从桥上跌入河中,溺水而亡,且大部分意识任停留在那座桥上,故无法自行前往忘川。
二人途径山僧镇上时,在街头拐角处开了一家酒楼,名曰畅意阁。门口悬挂众多灯笼,且有无数轻纱绿幔随风飘扬。
“大人,这家酒楼真奇怪,不见小二迎客,倒是姑娘自己吆喝。”
清浅拽了拽时一川的袖子,指给他看,时一川瞧了半晌也不明白是何用意,道:“兴许是此地酒楼特色。”
“大人也不曾见过吗?”清浅发问道。
时一川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往日均是来去匆匆,只知带走新魂,从未像今日这般游览闲逛过。”
两人说话间却不曾注意已经在酒楼门口站了许久,门口的姑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碍于时一川身旁的清浅,虽然她仍是已黑纱掩面,但那些姑娘个个在这尘世中摸爬滚打,早已从半张脸中便已看出清浅的绝世,均不敢明目张胆的上前去拉扯。有的只是暗自使着眼色,略微胆儿大的也只敢说着与每日所说相同的一句话:公子……进来坐坐嘛!
清浅懵懵懂懂,又轻轻扯了扯时一川的袖子,道:“叫我们去坐坐诶。”
看了看门口揽客的那些姑娘,穿得一个比一个少,时一川扭过了头,看着身旁的清浅,道:“我……不去,你若想去便去看看,我在外面等候。”
“好,我去瞧瞧便来,你莫要走开。”说完,清浅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了酒楼门口,刚想往里走却被那些姑娘给阻拦了。
“这位夫人,本店不接待女客。”
清浅愕然,问:“为何?”
“夫人真是说笑,你道是为何?”
干这一行的,被各路夫人,各家妇人闹了不少的事,所以众人以为清浅是存心来砸场子的,语气自然不好。
清浅回头望了一下时一川,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不远处的时一川看见了她,心里莫名的一阵绞痛。他直接走到了清浅身后,轻声询问:“怎么了?”
清浅夹着鼻音道:“不让我进。”
时一川随即看了一下离他们最近的那位姑娘,言语中不知不觉便带了冰冷。
“为何?”
那位姑娘眼瞧是一位如玉君子,心花早已怒放过头,幸得身旁另一个姑娘猛力在她腰间掐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娇声娇气道:“夫人不知为何,公子也不知吗?”
说话也就罢了,偏偏那位姑娘是个不老实的,眼角不住的对着时一川勾魂夺魄,扭着夸张的身段来到他面前。
“嗯哼……”细声娇/喘了一下,道:“公子,不进来坐坐吗?”话音一落,肩膀上的轻纱悄然落地,越说话越往前走,眼看着就要贴到时一川身上了,清浅紧皱眉头,怒气不言而喻,正想将女子一把扯开时便只见一把折扇阻隔了那女子的来路。
“抱歉,打扰了。”说完,时一川牵起清浅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公子,别走啊,我不收你钱。”那女子还在后面追问戏谑道。
清浅被拉着走出去了好远,仍是不明白,干脆挣脱了那只手,站在原地不走了。时一川紧握住的那只手一下子落了空,回头一看,清浅正站在那儿不动。
“大人,清浅还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时一川眼神闪烁,四处张望就是不敢看清浅,道:“酒楼而已。”
清浅继续追问:“酒楼为何不让我进?你又为何突然离开?还有,那名女子为何……”后面的话清浅没有说出来,她想说的是,她的动作为何与我当初有几分相似?
时一川突然笑了,伸出自己的左手,道:“一些小问题,别想了,我们走吧。”
可清浅并未将手放至他的手心,反而是背负于身后,道:“大人若不说,清浅便不走。”
“罢了。”时一川无奈的看着她,道:“说清楚也好,免得日后再走错。”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在想该怎么去说,过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是一座供人寻欢作乐的酒楼,且,是男人。”
这么一说,清浅便懂了许多,她张大嘴巴长长的“哦”了一声,道:“怪不得不让我进。”
看着她恍然大悟的样子,时一川有些疑惑,既然她不知,那么当初初见时她是如何习得那些妖媚手段,还让一楼的游魂都狂奔着离开了酒馆赶着去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