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是在大年初二的早上接到学校通知的。两年前刚入职那会儿,也有假期加班办公的时候。可这年正月里接到紧急通知,还是头一回。校党委一次下了三份红头文件,两份是给教职工的,另一份是给学生家长的。方晴有关注近几日的新闻,在武汉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已经蔓延到外省了,确诊人数也在急剧上升。方晴在家长群里发过几次通知,每天督促着家长们报报平安,自己的担忧才少了几分。虽说在校时班上的几个淘气孩子时常把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终归带了一年多的班,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同一个班级里,朝暮相处的情感实属可贵,方晴是十分疼爱这些孩子们的。
从师范学院本科毕业后,方晴圆了自己的“教师梦”,回到县城做了一名教师,在自己毕业的中学里教语文。大三下半学期,忙考研的同学没日没夜地泡图书馆、抢座位,打算就业的参加企业招聘会、宣讲会。方晴则捧着七、八、九三个年级的语文教材和一本文言文啃了半年,加上本身个子不高又不打扮,整日里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几次教学楼封楼时都被门卫大爷夸道:“瞧这丫头,才上大一就这么认学。”
当年高考成绩出炉,填报志愿时,方晴和大多在北方小县城长大的孩子们一样,自己也是有一个“南下的梦”的。无奈高考成绩与预期的相差甚远,方晴又不愿复读,又考虑了一下每年寒暑假往返学校与家之间昂贵的飞机票,最终填报了三所省内、两所邻省的院校。
听母亲说,小表妹的五个高考志愿都填报了浙沪一带的城市。乔意柔是方晴小姨家独生女,比方晴小四个月但两人同届。乔意柔在小学毕业时随父母到杭州旅行,水天一色的城给乔意柔小小的脑袋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映像。直到现在,乔意柔一闭上眼睛就闻得见桂花的香气。
人如其名是不假的,这个小表妹既聪慧又乖巧,歌唱得很好,笑起来的两个酒窝甚是醉人。说起话来温声细语的,活像个故事里的公主。小时候邻家孩子都调皮讨人嫌,可小表妹的身上好像有一股子仙气似的,到了哪儿都惹人喜欢,即使是青春期好像也没有叛逆阶段似的。
乔意柔是和方晴的记忆共存的。方晴最初的记忆,就是和乔意柔被大人带去田里看瓜地的场景。乔意柔喜欢蜻蜓,城里的蜻蜓机灵,飞得高又快,是抓不到的。但瓜地里的蜻蜓不一样,一处草丛里可以飞出来几十只蜻蜓,嵩丛里还有飞不远的水蜻蜓。
乔意柔在大一开学的第一个国庆长假就没有回家,说是要把自己融入进整座城里去,考研还要考到这里,工作也要在这里。“一战”失败后,乔意柔摇摇头决定不再考了,家人都想她像方晴一样,在家乡选择一个事业单位考公务员,最好是能和其父亲一样在银行工作。乔意柔又摇摇头,她已经对这座县城没有什么好感:看不清双实线的公路;五分钟就能逛完的商场;坐在车里能看得见轮胎和地面的公交车;到了夏天蝇虫曼舞的垃圾箱......自己除了根在这,什么都不在这。
方晴并不这样想。她从小就恋家,小的时候父亲为了让女儿上一所好学校,方晴在五岁时就被送到离家六十公里的县城读幼儿园。
方晴寄宿家庭的主人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这家还有一个小孙女叫笑笑。一个院子互通着两间房,爷爷和奶奶住北屋,方晴就和笑笑住南屋。院子里有一个方形的水槽,方晴很喜欢在那里洗手,向右拧水龙头,水就会流出来,把水龙头复位后,水流就停止了。不比家里,吃饭和洗脸只能用唯一的一口压水井,赶上大人不在家水缸里又没有存水时,只能自己去使劲浑身的劲儿去压那个手柄,有时脸憋得通红,也压不出一滴水来。
笑笑比方晴小一岁,寄宿的几个孩子里跟方晴是最要好的。方晴就是在那个时候感知到了人生里有“友谊”这回事的。许多年过去,那片院子早已被高层住宅所占据,路口的烧烤也不再出摊了,唯一没变的,只有夜夜洒满院子的星光。
方晴自知比不上表妹所就读的省师范附属小学,每个新年正月都是方晴自卑的开始。表妹从市里回来,先到方晴的家,再去姥姥家和舅舅家。在方晴的记忆里,表妹穿的毛衣是《蓝猫淘气三千问》广告中的小模特穿过的,红色的牛皮靴子脱下来,都要放在一个避开人的位置,用塑料袋套着,以免沾了灰尘。
表妹每次都会带来许多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吃的、玩的。方晴并不喜欢这种馈赠和分享,那些新鲜玩意儿固然好吃也好玩,但她更希望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归属于自己,而不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自己才见识到。方晴比同龄的孩子都早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比人,是比不过的,只有自己要强,才能吃得好,穿得好,有人敬。
今年的春节晚会,除了语言类和歌舞类等年年都有的节目,更是临时加了一场为疫区加油鼓气的诗朗诵。“过年过年,过与不过都是一年。”方晴自搬来县城后,本以为终于可以逃开表妹的炫耀和亲戚们对小姨一家的奉承之词,可住在楼宇之间,方晴也日渐明白,那些拼命想要被大雪埋没的记忆,成了自己握在掌心里的一枚玉。
三十晚上,方晴和母亲坐在茶几上包饺子。方晴很喜欢捏面团,整个童年里,家里只有一盒表妹玩剩的十二色橡皮泥。方晴日夜惦记着,只有在晚上才悄悄地拿出来玩。橡皮泥的味道和年味儿的共存的,只有年正月时表妹来家里,自己才有机会玩新的橡皮泥。
大雪天,方晴和姐妹三个提着灯笼挖雪洞,或者偷偷地跑去村里小学爬“雪山”。那时的冬天漫长,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串门回来的人,睫毛上都挂着一层霜。那时的饭菜不如现在的有味道,可“年”却很有味道。年岁渐长,便不再盼着过年了。
方晴没有熬到零点,抢过几轮红包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方晴的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朝北,一扇朝西。也许是小时候在老房子的暗间里住得久了,方晴格外喜欢大窗户和阳光。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为了保留私人空间,都会在床上围起一个布帘。大学四年,只有方晴的床一直暴露在六个室友的眼皮子底下。比起私密感,方晴更喜欢大空间和光线带给自己的舒适。
“你这孩子,电脑开了一夜吗?每个月几十块的电费就是这么浪费掉的。炒菜我都舍不得开最大瓦数,哎呀,现在的年轻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母亲大概在四十五岁以后,就莫名地喜欢数落人。父亲的拖鞋穿错了会被骂,自己没有接母亲的电话也会被骂。总之,发生在家里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是能让母亲开口夸赞和舒心的,除了自己考入教师编制,母亲的唠叨算是少了一些。工作一年多,耳边的唠叨声又恢复了往日。
除了门卫大爷,方晴大概是整个学校里最晚下班的。批改完了作业,写好了教案,还要擦擦办公桌,浇浇花来打发时间。能晚回家一会,耳朵也多能静一会。方晴不是没想过从家里搬走独自居住,可自己刚参加工作,家里现在住着的房子还有五年的房贷没有还。自己每月赚的那点工资,扣除各项积金和保险,所剩得钱也只够日常开销的。
“妈妈,您出去买菜的话记得戴着口罩,新闻报道说这肺炎是人传人的。”
“戴着呢,戴着呢。一到了冬天我都戴口罩,冬天的风硬,总吹着脸,人老的更快。我那两个口罩换洗着够用一个冬天的,倒是你爸,出门只戴着脖套,那东西护不住脸,我每次说他都不听。”
方晴从卧室出来,拿着手机只给母亲看:“您戴着的棉布口罩是起不到防护作用的,要戴这种医用的一次性口罩或者N95口罩。”
“一次性口罩?疯了是不是?我和你爸爸每天都要出门,每次出门都换一个口罩,整个冬天下来要花多少钱啊。”
方晴劝不住母亲,拿出手机给母亲转发了几条关于****的新闻。方母摇摇头:“你妈我可不是老年人,这些公众号为了增加点击率什么瘆人的话都写。你要是相信的话,我可是白供你念这么多年的书了。好了,你也赶快起来收拾收拾屋子,一会电饭煲响铃后记得把电插销拔掉。今天超市豆角和茄子特价,我去买点回来。”
方晴这几天一直是晚睡早起,除了每天按时完成学校的线上教学培训,还要关注班里每一位学生的动态,包括学生的体温、定位,近期去过何地、是否接触过重疫区人员。一开始是由学生本人每天在班级群里面发消息,每天早上的五十几条群消息看得方晴头昏脑涨,光看还不算,还要逐一统计上报学校,再由学校上报教育厅。几天下来,方晴每每看到“姓名”、“是否”等字眼就开始眩晕眼花。好在后来学校统一使用了平台教学APP,供学生教师注册使用,里面还特别设置了填写健康状况的专栏,还有自动统计。这样一来,于学生,于老师都方便了许多。
好在班里的五十多名学生都是本地人,管理起来也方便。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学生们没有教材,如果不能如期开学,那么学生们只有在家中依靠网络来进行学习。当然,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说不定疫情得到控制,开学时间也就不会推迟了。
方晴简单地吃了早餐。饭菜都在保温饭盒里,是母亲出门前放好的。
昨天夜里下了点儿雪,方晴拉开窗户,有几处挂在玻璃密封条上的雪块掉落在拖鞋上。肉眼能看见的四方窗户,都是贴了窗花或福字的。晚冬的雪衬着大红色,有一股冰冷的喜庆。
上报了学生的健康数据,方晴静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从一个到了晚上七点就离开客厅的人,变成现在白天黑天握着遥控器看中央13。
门铃响了,母亲可能是忘了带钥匙,也可能是手里拎了太多东西腾不出手来翻开皮包找钥匙。
屏幕上是一片蓝色,可视门铃的显示屏坏了好久了,,虽然上报了物业可一直没人来修。方晴一家人已经在这个小区住了十余年,所在的县城也是个从前街走到后街就能碰见五六个熟人的太平地方,久之就没人过分在意安保的问题。
方晴顺手把门打开了,在三楼就能听到爸妈说话和喘气的声音,方晴用拖鞋把门掩着,想着下楼去接一下老两口。
“你这孩子,咋不戴口罩就出来了?快回去,回家里去。”
“一猜您俩就买了不少的东西,我好下楼来接一接你们。”
“这兜子鸡蛋给你,你腿脚快,快上去。”
方晴疑惑着,怎的出了趟门,母亲就变得这样小心紧张了,到底是自己,最近一次出门还是腊月二十八和同事们去正街吃火锅,这算起来,也有些日子了。
父母亲进屋换了鞋,刚把购物袋放下,就赶忙一前一后地钻进洗手间。随后,方晴只听见水龙头流水和用力搓手的声响。
“闺女,亏得你没跟俺们俩上街去。那超市里,货架子都被人抢空了。那人多的呀,我就没见过这场面,那根本不是买,是抢!什么卫生纸、罐头、方便面,大白菜都卖光了。就这些菜和鸡蛋,都是我和你爸挤在人堆里抢回来的。那些人说啥的都有,有说武汉封城会影响咱们这里,冬天蔬菜供应不上肯定是要涨价的。还有说咱们这里也要封城,高速路都在严查,咱们这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