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顾楼挂掉了视频通话,倚靠在沙发上继续看《准妈妈要做的100件事》。上周和丈夫一同去医大二院做了NST,报告显示胎儿发育一切正常,就等着预产期的到来了。顾楼的预产期是1月24号,宝宝早一天还是晚一天出生,要差上一岁呢。这是顾楼第三次怀孕,第一次怀孕是在蜜月旅行后,夫妻俩满心欢喜地怀上了孩子,结果在第九周时胎停了。
顾楼和陈天杭是一个导师带出来的学生,二人在校热恋,毕业后成家。顾楼辞职前在武昌区一家酒店做宴会策划,陈天杭在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外企实习,继而转正留在了市场部。陈天杭业务能力出众,也会为人处世,和上下级相处得十分不错。在同事亲戚眼里,这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小家庭。
顾楼在人工流产后,整个人瘦了不少,面容也日渐憔悴。无痛是真的无痛,可自从失去了那个未能和自己见上一面的小生命,心上的疼一刻没有停过。
对于她来说,现在腹中的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指望,保证孩子平安顺利地生下来是2020年的头等大事,所以在起居饮食上都格外注意。老家的亲戚都纷纷说老顾家的闺女怀的是“龙胎”,走路要人搀,吃饭要人喂。这话传到顾楼耳朵里,她并不理会。顾楼觉得:生自己的孩子,过自己的日子,管他别人说什么。
顾楼的丈夫陈天杭在一周前被公司派去洛杉矶总部参加培训,算日子能赶在小年之前回来。顾楼的妈妈在半年前就从东北老家过来照顾女儿,老太太心眼灵,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都精致得不得了。有丈母娘在,陈天杭白天上班也放心,但在妻子每周产检时,都要厚着脸皮向领导请假的。这次出差关乎到下半年的跨国商谈,商谈的成功与否会影响到公司一整年的直接经济效益。陈天杭向妻子保证,培训一结束,就会买最快的航班飞回来。
门开了,妈妈又买回来好多东西。自从妈妈从北方老家过来,自家冰箱的空间就明显不够用了。妈妈总是埋怨南方的冬天不上冻,要是在老家,阳台外面还可以摆好多冻货。顾楼想着等孩子出生后,再买一台冰箱存放母乳,这样冷冻层还可以留出来冻些鸡鸭海鲜。
“海鲜市场那儿人多的呀,比咱们家里赶集还热闹。”
“是该办置年货了。不过,您以后还是去超市,有保障。”
“市场里卖的鱼新鲜,比超市便宜好几块钱。”顾楼妈妈解开塑料袋,“你看,这鱼活蹦乱跳的,多鲜啊!”
“妈,我的右眼皮跳了一下午。”顾楼顿了顿,“天杭已经到美国一周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天天视频能见着,还不放心?”
顾母走到顾楼跟前,用脸蹭蹭顾楼的肚子。“瞧我这大孙子把你给闹的!你啊,就别瞎琢磨了。”
晚饭后,顾楼穿着防辐射服坐在电脑前追剧。网页时不时弹出几条本地新闻,顾楼随手点开一条,是报道最近突发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顾楼看过热搜,还向朋友吐槽过媒体素来就爱“标题党”、夸大其词。“肺炎而已,搞得人心惶惶。”顾楼随手关掉了网页,继续看剧。
“楼啊,退烧药在哪放着呢?”还不到七点,顾楼就被屋外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到了孕晚期,顾楼每天都要起夜,睡不上整宿觉,总觉得白天提不起精神,做什么都乏得很。
顾楼掀开被子,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盒清热药递给妈妈,想回屋睡个回笼觉,却听见身后传来剧烈咳嗽的声音。
“妈,您怎么咳得这么厉害?”顾楼心疼地拍拍妈妈的后背。
“八成是昨天受凉了。你快回屋躺着去,别把感冒传染给你。”
“您躺下,我去熬点小米粥。”
“反倒让闺女伺候上我了。”顾母念叨着,想坐起身来帮一帮女儿,可这身上像被妖怪吸走了精气似的,连端杯子的力气都没有。
顾楼伸了一个大懒腰,落地窗上的水珠顺着玻璃流下来,天空阴沉沉的,只看得见云彩,看不见太阳。
顾楼淘米的时候,肚子里的小家伙用力蹬了几下自己的肚皮,想来宝宝也是没有睡醒。顾楼摸摸肚子,心里默默想着:等妈妈吃完早饭,就带你一起去睡觉觉。
冰箱里还有昨天买回来的鸡蛋和西蓝花。顾楼煎了两个鸡蛋,冲了一杯孕妇奶粉,又夹出来一些小拌菜,母女俩的早餐既简单又营养。
到了中午,顾母烧得更厉害了。早上量体温是顾母8.顾楼摄氏度,服药后又量了三次体温,依然是顾母8.5℃、顾母8.顾母℃,不但发烧,还伴有呼吸困难。
“妈,我收拾一下东西好带您去医院。”
“哎呀,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排号,太费事了。”顾母摆摆手,“我多喝点水就好了。”
顾楼换好衣服,清点了一下包里的东西,银行卡、身份证、手机和车钥匙都在,搀着顾母走下楼去。
年将近,医大二院的各个诊室同往常一样忙碌。顾楼让母亲坐在等候椅上,自己去排队挂号。
“请177号楼桂芝到1号诊室就诊。”
医生当场给顾母量了体温,又询问了症状和既往病史,眉头一蹙。
“发热多久了?”
“昨天半夜感觉身上冷,一量体温就38度多了。”
“最近都去过什么地方?”
“我白天就去市场买菜,晚上到楼下遛遛弯。”
“你先去做个肺部CT,然后再过来。孕妇要远离辐射,不能陪同。”医生开好检查单问道:“你们两人是什么关系?孕妇有没有相似症状?”
“我是她女儿,除了孕期反应,没有不舒服。”
母女俩走出诊室,顾楼右眼皮跳得厉害,突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窗口交过款后,搀着母亲到楼梯口,安慰母亲道:“妈妈,没事的。我在这里等你,你按医生要求说的做就是。”
CT 室也要排队。大约半小时后,顾楼看见母亲走过来。顾母的脸色愈发灰沉了,始终捂着胸口。顾楼来不及等电梯,搀着母亲下了楼梯。
“肺部有小斑片影,肺外带明显。”医生又说了一些二人听不懂的医学术语,“患者有肺炎的症状,是不是病毒性肺炎还要进一步做核酸检测,我建议住院治疗。”
“哎呀,我就发个烧,咋还要住院?”顾母“噌”地站起来。
“妈,您听医生把话说完。”顾楼听到“肺炎”两个字,双腿就开始不住地发抖,却依然安慰母亲。
“孕妇免疫力低下,我不建议你照顾病人,和病人发生直接接触。”
“啥?我连自己的闺女都不能见了?”
“是的,最好让其他家属陪同。”医生开了一些处方药,顾楼向医生道过谢后,去住院处办理了住院手续,让母亲先在病房里休息一会,自己开车回家去给母亲拿一些生活用品。
医院到家的路程并不远,可顾楼却向走过了一个世纪。回到家里,顾楼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想给丈夫发一个语音通话。刚打开聊天框的手突然停住了,顾楼看了一眼时间:17:02。现在是美国是半夜,还是等晚一些,再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丈夫。
顾楼炖了一锅排骨玉米汤,母亲最爱喝的。说来也奇怪,每次在厨房忙活,肚子里的小家伙就不停脚地闹腾,不知是心疼妈妈不想让妈妈干活,还是肚子里怀着一个小“吃货”宝宝,闻见食物的香气就手舞足蹈起来。顾楼想起自己的上一个孩子,那孩子已经成型,并且会蹬会踢了,可是......
是两年前的事。
顾楼再孕,万事都十分小心。陈天杭提前半年戒了烟酒,夫妻二人一起吃叶酸、做有氧运动,在备孕期间做足了努力。顾楼早早地把待产包准备好,小袜子、尿不湿、和尚服都预备齐全了,又委托在德国的舅妈预订了很多罐婴幼儿奶粉。
千小心万小心,却在孕中期唐筛检查时出了问题。结果显示21三体高风险,也就是说,腹中的胎儿患唐氏综合症的几率很大。顾楼不死心,又去上海找专家做了无创DNA,但结果依旧不理想,所有医生的建议都是做引产。
顾楼和丈夫做过婚检,孕前又做过一次染色体检查,报告均显示夫妻的染色体很正常。医生告诉顾楼:胎儿出现这种情况不单是遗传因素的影响,孕妇的年龄、心态和所处的环境都会影响到胎儿的发育。自己仍处在最佳生育年龄,以后是有机会生下健康的孩子的。
坐小月子的那段时间,顾楼整日忧忧郁郁的,梦醒了会哭,饭吃到一半会哭,洗澡洗着洗着也会哭。老人说月子里是不能见风流泪的,可这眼泪就像出汗一样,不用特意去哭,自己不知不觉地就会流下来。丈夫陈天杭心疼妻子,让顾楼辞了职,安安心心在家静养,孩子什么时候要,甚至不要都可以,可妻子才嫁给自己三年,两人的小日子才刚刚开始,断不能为此哭坏了身子。
出月子后,顾楼的身子渐渐好转,陈天杭怕妻子睹物伤心,把为孩子准备的东西都悄悄藏在阁楼里,周末也会陪妻子去江滩、植物园散心。半年过去了,顾楼整个人都快瘦脱相了,骨架子支着一层皮,江滩的风悠悠的,快要把她吹散了。
这半年里,陈天杭是没碰过顾楼的,他了解妻子的性格,一次失言都有可能会把好不容易建立好的局面一秒钟打回原始状态。好几次时间正好,气氛也到位了,可爱抚到一半,怀里的柔软又阴下脸来,陈天杭也从不勉强,停下动作轻轻抱着顾楼,两人披着月光在彼此的怀抱中安眠。
陈天杭在网上匿名向心理医生咨询过,医生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先解铃,后转移。”人越在意什么,什么就会折磨你。只有把心病去了,万事才能皆顺。可妻子忧郁的原因是失去了孩子,如今两人连夫妻生活都没有,要怎么去“解铃”呢?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儿童节后的一个晚上。陈天杭和妻子吃过晚饭后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夏天的傍晚是耐人寻味的,晚风传送着植物的香气,月亮藏在星空里。陈天杭轻轻地拉着顾楼的手,以前在大学的运动场上,两人也是这样,肩挨着肩,手拉着手,幻想未来的日子。
临安苑那边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好热闹!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在演出。一群三四岁的孩子穿着小黄鸭的演出服,跳着不整齐又不失可爱的舞蹈,还有的孩子坐在舞台上哭着要找妈妈。
顾楼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两人转了一圈就回家去了。和往常一样,陈天杭放好了热水去卧室叫妻子洗澡。顾楼放下书走到陈天杭面前,踮起脚抱住他说了句:“一块儿洗吧。”
一个月后,顾楼察觉出身体的异样,直觉告诉她自己怀孕了。顾楼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去医院挂了妇产科门诊,HCG化验结果显示数值为47112.6,自己已经怀孕6周多了。
等待胎心的那段日子,顾楼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好。虽然丈夫时常宽慰自己:孩子来与不来,是讲求缘分的。可他明明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这个小生命与自己同呼吸,他和自己的每一支血管,每一寸皮肤都是相连的整体啊。
终于有胎心了,过去八周里的每一天,都比从前生命里任何一天还要难熬。随后几个月,顾楼顺利通过了NT筛查、唐筛和“大排畸”检查,可是不到孩子平安出生,顾楼的心还是一直放不下。陈天杭了解妻子性格忧柔,尤其是怀孕以后激素水平的变化使整个人的情绪更加喜怒难测。即使人在美国,也要每天一通电话越洋打过来,询问妻子的状况。
汤熬好了。顾楼擦擦眼角的泪珠儿,戴上防护口罩出了门。
顾楼刚走到病房,就有一位高个子的值班护士把她拦下了。
“你不能进去。”
“我是2号床楼桂芝的女儿,我来给她送饭。”
“给我吧。”护士把笔夹在衣兜里。“在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之前,你不能和患者有接触。”
顾楼透过房门玻璃隐约看见了母亲走之前穿的姜黄色毛衣,把手中的饭盒和一些洗漱用品交给护士。
“麻烦您把这个交给我妈妈。”
“回去吧,等结果出来会有短信通知你的。”
顾楼在医院的走廊里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母亲自己每天都会来给她送饭。也安慰母亲不要乱想,耐心等待结果就是。另外还给她买了手机流量加油包,让母亲可以玩玩手机,好打发时间。
从医院回来,顾楼软绵绵地侧躺在沙发上休息,她也一天没吃饭了,肚子里的宝宝一定饿坏了。顾楼点了一份8寸的水果披萨和一份蔬菜沙拉,二十分钟左右就能送到。顾楼放下手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叮...叮...”顾楼被视频电话惊醒,是丈夫打来的。
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顾楼不打算告诉丈夫母亲住院的事情,以免他远在异国挂念家里又力不从心。顾楼只叮嘱丈夫在外要注意饮食健康,并没有撒娇问他“还要几天才能回家”这类话。
一个人在家过夜,顾楼只觉得整间房子空荡荡的,拖鞋摆放得很整齐没有人穿,也没有人乱挂毛巾。
顾楼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许多看不见的魔鬼要吞噬自己,顾楼拼命挣扎,只剩肚子在外面,最后用力地一蹬,猛地醒过来。
顾楼看了一眼时间,才两点四十分。昨天夜里降温了,顾楼打开空调,又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厚毛毯盖在身上。
顾楼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母亲在注射抗生素后体温有所下降,但今天早上出现严重呼吸困难,还伴有腹泻和呕吐,目前已经转入ICU。
顾楼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随便抓了一件外套就打开房门冲出去。门刚一打开,就看见三个医务工作者抬着担架进了电梯。对面邻居爷爷家的门敞开着,屋里传来女人的训斥声和孩子的哭叫声。
顾楼来不及管别人家的事,把脸埋在茶色呢子大衣里,继续等电梯。
顾楼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陷入昏迷。顾楼透过厚厚的防护玻璃看见母亲微闭着的双眼,开始不住地自责:母亲这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要不是为了照顾自己,她就不会大老远地从老家过来,也不会感染肺炎,更不会满身插着管子躺在ICU里面。
随后,顾母的核酸检测的结果出来了。结果显示顾母的血液、呼吸道分泌物的核酸检测均为阳性。
顾楼手里的钱剩得不多了,母亲从确诊到进重症监护室,仅两天的时间就花了近四万元。顾楼给丈夫发了微信消息,让丈夫尽快打一些钱到自己的账户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方形地砖上,看得见的灰尘在向上飘。顾楼累极了,坐在医院走廊的休息椅上。上次像这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发呆,还是自己做引产的时候。那时还有丈夫陪在自己身边做依靠,而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要坚强起来,为了母亲,为了孩子,为了等待丈夫,顾楼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
顾楼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自家卧室的羽毛挂灯,而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顾楼下意识地摸摸肚子,孩子还在动。但自己却觉得胸口上像有一块巨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体温37.8℃,有些低烧。”护士把体温计递给男医生。
“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胸闷,想喝水。”
“我们已经联系了你的家属,你的丈夫会乘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回来。”
“我妈妈呢?楼桂芝,她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现在要紧的是顾好你自己。孩子还不足月,大人劳累过度会导致早产的。”护士把吸管插在一次性纸杯里,递到顾楼嘴边。
顾楼谢过医生和护士,在床头桌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锁屏上有几条新闻提示,七十几条未读消息,还有十五个未接电话。
“我醒了,我和孩子一切都好。”
顾楼把消息发了出去,努力将身体侧过来,看看窗外的飘忽不定的云。
梦里,顾楼的袖口被树枝紧紧挂住,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顾楼睁开眼,“啊”地哭出声来。
这不是梦,是自己日日惦念的丈夫回来了,而此刻他就在眼前。
“是你吗,天杭?你回来了。”顾楼脸上的泪痕还在,眼睛里又溢出了泪水。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可不是叫我担心吗?”
“我把你当作念想,心里想着你,身上就不觉得累。”
“楼楼。”陈天杭咽了一口吐沫,用眼皮把眼泪兜住,哽咽道:“会没事的,我在呢。”
“去看过妈妈了吗?”
“妈妈已经有意识了,但现在医生还不准探视。”
陈天杭轻轻握着顾楼的手,她的手冰冰的,嘴唇也很干,想必是忧思过度,不思饮食导致的。为了这一个孩子,妻子已经吃了太多太多的苦,陈天杭的眼角有些浸润。他把脸转过去,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去给你买点吃的东西。”
陈天杭走出病房,关好门转身时,差点被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撞到,那人手里攥着一叠收据单,走起路来急匆匆的,撞了人连一句抱歉的话也没有,径直走进了电梯。
在回国的航班上,陈天杭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一些关于国内突发不明原因肺炎的事情,自己才离家一周,怎么好端端地,毫无征兆就突然就出了流行病呢?
路过甜品店时,陈天杭买了一份鲜果捞。妻子爱吃甜的东西,吃了这个心情会好一些。陈天杭去缴住院费时,顺便委托工作人员,如果有单人病房一定要告知他,妻子现在住的病房有五个床位,临床有一位哮喘的大爷,门口的床位还有一个磕破了头刚包扎好的小孩,那孩子打起针来哭得惊天动地,生怕他震碎了天花板上的灯管。这样嘈杂的环境,难怪人呆久了会头疼。
陈天杭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次,竟然是他与妻子康复前的最后一次团聚。
2019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全国人民都在热热闹闹地准备跨年,电视里传来“新年好”的音乐,年味儿从窗外、门缝里飘进来。陈天杭感觉不到任何喜悦的气息,妻子和岳母同时患病,同一个医院乃至同一个城市这样的病人还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对门的邻居爷爷在前几天去世了,陈天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绝望。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剩余的时间都守在电脑前,网页上关于“****”、“病毒”的任何一个字眼都不放过。顾楼确诊后,陈天杭曾咨询过妻子的主治医师,也给在省妇幼保健院工作的同学打过电话,对于胎儿是否会感染肺炎病毒,没有一个人给出明确的回答。
陈天杭被眼前的光亮刺醒,手机锁屏弹出一条央视新闻:全市共报告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断患者59例。这一天,距离顾楼的预产期还有十九天。
今天医院的早餐是南瓜粥和玉米猪肉馅的包子,还有一个苹果。顾楼和往常一样拍了照片给丈夫发过去,又录下了小家伙把肚皮踢得凸起来的视频。顾楼在给孩子的日记里写道:你在一天一天长大,很快就能看见这世界。
顾楼的左手戴着一串赤色的佛珠,这是在自己来财经大学报道那年,母亲在一位高僧那里请来的。顾楼是无神论者,这串珠子跟了自己许多年纯属是源于母亲的一分牵挂。从大学到毕业,到在这座城市扎根,一年一年的光景过去,说不上哪里好,也挑不出哪里不好,总之年岁渐长,繁衍不息,本就是人生常态。顾楼不敢奢求神佛的庇佑,倘若世间众生福泽等同,那就多分一些自己的给母亲、丈夫和孩子吧。
官方报道的确诊人数日益增加。同时,在杭州、北京等地也出现了感染患者。政府已经下令封城,一夜之间,长江大桥上没有了车辆,从1957年竣工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冷清。各街道巷口寂静一片,小区只留一个门供居民外出采购,超市货架上的商品遭到疯抢,医药商店门上都张贴了“口罩、酒精断货”。有人甚至为争抢一瓶酒精、一棵大白菜而不惜大打出手。
顾楼从没有见过这样寂静的夜晚。医院里,除了人是活着的,其他都像是死了。
这已经数不清是今晚的第几次起夜了,顾楼扶着床栏找到拖鞋,慢慢向卫生间挪步过去。还没等脱下裤子,一股热流从双腿之间淌下来,顾楼下意识地缩紧了双股,却发现那股子暖流止不住地往下淌,顾楼的裤子和棉拖鞋都被浸湿了。顾楼平移着走到床头摸到了呼叫铃,好在值班护士很快就和医生一起过来了。由于产妇的特殊性,这一次的分娩对于医生、产妇和婴儿来说,都是一场殊死搏斗。
陈天杭在接到医院的电话后,连袜子也没来得及穿,拎起待产包就直奔地下停车场。阴了许久的天,竟然放晴了。太阳透过积雨云把光和热撒向人间,这也许是个好兆头。
陈天杭赶到医院时,妻子的阵痛才刚刚开始。顾楼的左手紧紧抓住床栏,她额前的碎发在室温下变得湿润,嘴唇快要被咬破了,皓齿和朱唇正如腹中的胎膜与脐带,相互交缠与折磨。那个曾经承诺一辈子不让她辛苦流泪的人,现在只能远远地隔着防护玻璃为她心疼。而在之前所设想的分娩录像和陪产,都已经成为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阵痛持续了三个小时,媒体也在外死守了三个小时。内检的结果依旧是只开了一指。考虑到产妇的心肺功能和血压,产妇身体的状况直接关系到腹中胎儿,医生与产妇和其家属协定:顺转剖。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手术台上躺着的,是目前国内首位感染新冠病毒的产妇,自从入院以来,各方媒体都在争相报道。顾楼的这次生产,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
“准备缝合。”
这是一个3.78千克的男婴,他的啼哭声很大,头发黑黝黝的,五官也很漂亮。和其他的新生儿不同,这个出生在危难之间的小生命还没有过躺在母亲的怀里入睡,也没有父亲亲自为他换尿布,在出生后即刻被送往重症监护室进行为期14天的医学观察。
顾楼在生产后虚弱极了,昏睡中,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石子路,有溪流,还有儿时后院的油菜地。
顾楼的望着保温箱里这个恬睡着的小宝贝。他是那么的温软,手指头小小的,脚丫也小小的。从前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顾楼是记不住那些小巧模样的。可眼前这张红润的小脸,自己在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记住了他的样子。鼻子长得像爸爸,嘴巴长得像自己,两只小拳头紧紧攥着,呼吸时胸脯一起一伏,样子可爱极了。
这是一个很健康、很漂亮的孩子,是她和陈天杭生命的结合,他们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顾楼曾无数次幻想过孩子出生时的场景,医生会把他抱到自己的面前,让妈妈和宝宝亲一亲,或者生产后出了手术室就能看见丈夫和母亲。可是现在,她不能抱宝宝,宝宝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喝过一口母乳,自己只能隔着防护玻璃远远地看着他。
核酸检测阳转阴的第十天,顾楼的食欲好了不少,早餐从半碗米粥的食量,涨到了一碗粥、两个紫薯小馒头,半只苹果,还能再吃一把葡萄干。
再过四天,她就能回到家去,和丈夫一起分担,一起陪孩子长大。
顾楼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宝宝的脸,朝着宝宝的前额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那一刻,顾楼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