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愁绪和难以言明的忧伤,我特意近前,看见当年亮彻得近于通透的落地大玻璃窗,已呈污蒙蒙的“粉质”。粉质的窗上还有经历十数载风雨仍依稀可见的字:贵族享受,豪华气派,港厨主理,高级粤菜。我不禁感叹起来,世事难料,粪土当年万户侯;兵俑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
房美月在“联合国楼”,又打了一次胎。本来贾界曾跟房美月许过愿,不正式结婚,他不再碰她了。这是房美月提的要求。房美月在县城教书时,贾界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催她来,回回都提这件事:你放心吧,我决不再“那样了”!“那样了”就是指这件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黄色暗语。有时候贾界也换个说法:不过,要是你举白旗,非要累我,我就宁可挨累啦!房美月佯装生气,说,要这样,我可不敢去沈阳!贾界连忙更正道:哎呀呀,逗你玩呢你当什么真呀!
房美月来沈阳的头两天睡那张破床,贾界睡地板。房美月过意不去,让他上来睡,别着凉。说完,房美月往一边靠靠,床中央放把没张翅的雨伞,隔一下。又说,挡君子不挡小人。贾界说,睡地板我已经知足了,比在浑河边睡沙坑强多了。贾界老拿那段筛沙子的经历当自己的代表作,一副得意的样子,说是——为了爱情。贾界又说,我得说话算话,再难,我也要挺住。我要是一上床,怕管不住自己。房美月的心就热了一下,真想把他拽上床,但她忍住了。她知道,他一上来,她就完蛋了。甚至想过,只要一挨她身,她肯定完蛋。孤男寡女,同室而居,曾经有过多次交欢关系的恋人,还玩这个游戏,好笑,也太残酷。她知道,这个游戏玩不了几天。她强忍着。她的身体已经馋不行了,偷过嘴的人,比不偷嘴的人要馋,况且,他们已有过漫长的偷嘴历史。大三的暑假,房美月开学前提前两天回学校,贾界也是,柳明名也跟了回来。这时候,房美月还没有正式决定跟谁不跟谁呢。柳明名回来后,是想“有所作为”的,上市场,倒烟。在高中他送给房美月一个假首饰后,道了好几次歉,才勉强挽回了面子。这回他要弄个豪华“星级”的白金项链,真的。为了在房美月身上“有所作为”冒个险,值。不料,假烟弄得挺成功,项链却进了下水道!他不知道,就在他在黑市的小胡同用一闪一闪的打火机跟烟贩子接头的时候,贾界已用“真家伙”跟房美月接上头了。在房美月宿舍。贾界以房美月脖子里有个小树叶为由,手抻了进去。他的手一下把房美月的丰乳叼住,轻轻地揉。几秒钟,就把房美月揉倒了,骨头也揉化了。在房美月哼哼叽叽的抖动中,贾界已经爬了上去。一退内裤,房美月醒了,连说不不不,可已经晚了,贾界那东西只会前进,没有倒档……
事后,房美月哭了。贾界小声说,也不能全怪我呀。房美月说,不怪你怪谁?怪器官。什么“气官”?贾界指指裆间说,本来我挺老实的,可器官这东西不老实,脾气还挺倔,特固执。房美月噗哧一声,破啼而笑。
几天之后,柳明名拿出白金项链,房美月百般拒绝,柳明名非给不可。实在没招了,房美月“捞干的”了,说我现在已经没权接受你的礼物了。为什么?我已经“那个了”。哪个了?那个了。啊?跟、跟谁?贾界。柳明名狠狠跺了几下脚,猛然转身去了卫生间,便池里那个平静的朝天“独眼”咚地炸起一束水花,项链不见了。
贾界跟房美月有了第一次以后,两个人就刹不住闸了,越吃越馋,越吃越上瘾。尽管大学里不方便,又没钱上宾馆开房,但只要找,“窍门”还是满地跑。钻室友的空子,草坪,夜色下的长条凳,都有过爱的呼唤。只要下功夫,天下何处无芳草?
出事了。大四开学不久,房美月怀孕了。打胎后,房美月一个礼拜没理贾界。见了他就打。贾界说打吧打吧打我吧,随便打。房美月就收了粉拳。说,手疼了。房美月不理贾界也是因为疼。刮宫时,那么多种铁器在里边搅,剜心地疼啊。房美月一叫,手术的“寡妇脸”就损她,叫什么叫,别蝎理了!疼啊。疼什么疼,这时候知道疼了,忘了当初舒服的时候啦?房美月只能无声地流泪。曾经下过多少次决心,婚前一定要护住这个地方。严防死守。那回在宿舍一大意,贾界在她胸口下了“有片小树叶”的药引子,“钻空子”了,城池失守。之后房美月又下决心,只让贾界一个人钻,决不能再失守。牢牢坚守阵地,力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这下可好,竟让这个“寡妇脸”随便钻,出入境自由。当戴胶手套的指头钻来钻去,泥鳅鱼一样,房美月不禁一阵痉挛。当然,她决不会想到,后来随便钻的还有西丰县城那个皮肉松松垮垮的一只眼老鳏夫……
此后房美月不断看书,只在“前七后八”的安全期才感放肆。贾界兴头上来了,不管不顾,房美月说,出事了下回割你!贾界故意诱导她跑题,说割吧割吧,挑肉多的地方割。房美月说,乱伤无辜怎么行?要割,就割肇事者!磕磕拌拌,他们胆颤心惊地走钢丝,竟相安无恙。在“联合国楼”,又出事了。出事源于9月17日,房美月的生日。房美月为贾界乱花钱买银筷子火了。当那双银筷子的“疙瘩”解开后,趁房美月的手还在贾界脖子上勾着,贾界一下把房美月抱到那个破铁床上,一个高蹿上去,野马一样奔腾起来。这种事像挂空档放坡的车,启动了就停不下来。一对银筷子在一起,天天。他们也是,天天。偶尔想歇一下,不行。馋哪,天天馋哪!有时候,他们也想阻击一下欲望,可正为这个想法犹豫呢,隔壁“白条鸡”的做爱声“穿墙而过”……
咱也比量一下?贾界说。
比量就比量!房美月立刻响应。
怕也不行,房美月又打一次胎,又遭二茬罪。
房美月养得差不多了,贾界的“性趣”已转移到“眼白”那里了。
贾界说,我怕你遭三茬罪啊!
房美月呆不住了,要上班。她跑了不少公司,面试没有不合格的。贾界不让。贾界说,饭店不让你去,是怕你肉入狼口,公司不让你去,也是这个原因。你的长相不行。你的长相就是容易让男人犯错误。你要上班,第一把我毁了,我的脑袋非冒绿光不可;第二,毁了别的男人。别的男人如果见不到你,还是在河沿转,还可以挽救。见了你,肯定下水,肯定无可救药。房美月的嘴使劲撇了一下,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贾界这才收招:跟你直说了吧,我的公司注册完了,你就是女一号。
在家呆着没事,房美月就上街转转。走之前,她都要拿出怀里那张发黄的纸条看看。其实她根本不用看,纸条上的话早就背熟了,可这是一种习惯。看着看着,养母就从纸条里出来了:
孩子,俺那老头子抱回来你那天,说只跟你妈打个照面。你妈那张俊脸在墙角一闪,没了。老头子走过去,那个漂亮女人也走。老头子加快了脚步,那个女人感觉身后的脚步近了,回头看看,竟跑了起来。老头子叹口气,就不撵了。俺老头子说,那女人肯定是孩子妈妈,要不她怎么会看着我哭呢?老头子说,那可是少有的俊女人哪,漂白漂白的,瓜子脸,对了——右下巴上还有个痦子。老头子说,人家城里人说,那叫“美人痣”哩!
老头子那天上城里换豆油,赶个大马车。晌午吃饭,老头子把马车拴在城边子的一个小饭馆前边,进屋喝碗豆腐脑,吃两个吊炉饼。老头子一边吃一边看窗外的马车,生怕马扯开了缰绳。外边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几只家雀找食吃,突噜噜突噜噜地飞来飞去,飞了落,落了再飞。快吃完时,老头子一口气喝光了半碗豆腐脑,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漂亮女人的身影在马车边一闪。白上衣,黑裤子,非常干净的样子。要是别的人,老头子早就警觉了,一看是个女的,也就没在意。老头子转念一想,不对啊,女贼也不是没有哇,女的才“爱小”(偷东西)呢,就赶紧出来了。出来一看,车上的东西不仅没少,还多了一个包裹。老头子打开包裹一看,竟是一个孩子!白胖白胖的孩子!那个孩子见了老头子,居然还笑了一下。小嘴一咧,花骨朵一样,让人心疼。冷丁地,老头子想起刚才在马车边转的女人,抬头一看,那个女人正躲在墙角偷看,流着泪……
除了那张纸条,包裹里还有四袋奶粉、一个奶瓶子、五张十元的票子……
房美月第二次打胎后,又想到她的母亲。如果现在贾界不要她了,她大概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随便嫁出去,不计任何条件;要么独身打发后半生,混一天少两晌。那么,如果把孩子生下来,贾界再变心了呢?如果这样,她会不会走母亲的老路呢?想起这些,她的心就疼一下,刀割一样。况且,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年前,“处女”的份量比现在重得多,那时被抛弃的女人怀抱一个私生子,将怎样面对这个世界呢?
条子上“我深感愧疚”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房美月。看一次打动一次。这说明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孩子是无辜的”,说明母亲与×××,肯定有一个有问题。究其原因,问题无疑出在×××身上。因为,一个被抛弃(房美月认为肯定如此)的女人,会有什么问题呢?“求求你,给她一条生路吧,”更是让房美月愁肠寸断,仿佛看到这个不幸的母亲,跟她的骨肉分别时痛不欲生的情形……
那些日子,房美月有的是时间。贾界不同意她上班,尤其是“对大缝”之前,正跟“眼白”在“医大一院”的病床上练日式摔跤,摔上后还念念有词:对、对大缝啊!“眼白”以为是指她大腿间的器官呢,笑嘻嘻地骂声“缺德”。贾界如此敬业,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骨架子摔成螺丝松动的破车,急需修整。如果睡上一觉,相当于紧紧螺丝。可哪有空啊,常常深更半夜才回来。见了房美月,又为荒了自家的责任田过意不去,因此,一回来就不忘把挂在嘴上的那一句话再重播一遍,“太累了,一累,这东西就不行了”。房美月深信不疑。房美月根本不会想到,在她为从未见面的母亲而悲伤之时,自己也在渐渐靠近悲伤……
在“联合国楼”,按理说房美月不该怀孕。贾界把火力都转移到“眼白”身上,他跟房美月的作案时间太少,真正没戴安全帽的冒险游戏也就那么有数的几次。几次就够了。这玩艺就是邪门,可能天天播种颗粒无收,无意间扬粒种子,开花了,打苞了,甩穗了!有几次贾界猴急猴急,上来就野蛮操作,已经开始巷战了,房美月连连大叫:戴套戴套!不行,必须戴套!贾界一惊,巷内兵俑旋即得了软骨症,战斗力丧失,只好停止侵略,撤回本土。6月17日房美月过生日那天,银筷子的情节感天动地,房美月自始至终没有强调“劳动纪律”,二人不管不顾地放肆了一次,不过房美月掐着指头算了算,“经后八天”,一个擦边球,有效分,应该不算违章作业。记入“嫌疑日”大概因为那个黄嘴丫子没褪净的小屁孩儿,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那天,贾界以去公司上班的名义,又借“眼白”之手,摸钢板指标去了。不过,那时候贾界正瞄着“眼白”,还没跟她进行日式摔跤呢。房美月实在闹心,出去转来转去,索性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上哪,干啥,一时还没想好。那就上太原街凑凑热闹吧。乘务员要买票,她才想起来,根本没带钱啊!房美月这才慌了,身上的兜子摸个遍,总算摸出纸币了,一看,是那张未见面的母亲留下的条子。她的脸云蒸霞蔚,如同被人按了手腕的小偷,乘务员虽没说什么,却向她撇撇嘴,含义显而易见。房美月正不知所措呢,一张纸币从她脑后伸过去,递给了售票员:我代她买。房美月感激地说,谢谢。又说,我会还你的。男孩大咧咧地说:我靠,多大个事儿呀!她跟他就这样认识了。为了还这五毛钱,房美月跟男孩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中午十一点,还在这儿,砂山农贸市场南门。男孩说,中午他有时间。第二天见了面,房美月递给男孩五毛钱,男孩说,我靠,多大个事儿呀!房美月就笑。男孩问,笑什么啊?笑你这个孩子有意思。有什么意思?你才多大点儿呀,口气可不小,像个大人似的。男孩立刻紧了脸:我本来就是大人嘛,你看,男孩指着自己上唇,以胡子为证。房美月更笑了,笑了半天,看男孩直发愣,说,什么胡子啊,那只是汗毛。男孩说,哪有这样的汗毛啊,你看,多黑啊,你摸摸,硬的。房美月没摸,说算算算,算是胡子行了吧?那当然!男孩乐了。男孩故意粗声大气地说,姐,吃麻辣烫去,我请客!一个“姐”字,叫得房美月心里顺甜顺甜的,想也不想,跟上了男孩。当然,她想请他,别看穷得叮当三响,一顿麻辣烫还请得起。饭毕,男孩抢先买了单。这下坏了,又欠男孩外债了。晚上房美月跟贾界说了这件好玩的事,贾界竟翻了:他是看上你了!他只是个“小屁孩儿”,才十七岁。这个年龄的男孩,正是想女人的时候。别瞎扯啦。谁瞎扯啊?告诉你吧,我十五就开始,开始什么啊?开、始、手、淫!
贾界开始过堂。太细了,不放过任何一个场景,任何一个蛛丝马迹。说了什么,眼神儿怎样,有几次醉迷迷的眼神儿,碰过手没,碰几下,碰什么地方,碰多长时间,连麻辣烫里放了什么原料,都抠个遍!
为了这个男孩,他们交火了。先是对射一阵,谁也不让谁。贾界正在厨房炒菜,看见墙壁上有三只蟑螂抢食什么,头朝里,蹶着屁股。贾界一下子捂住两只,拿到房美月跟前,一个一个揪掉蟑螂的脑袋,然后将残尸扔在地上。说,跟我争,看见没,就这个下场!无头蟑螂仰在地上,朝天的爪子不怕停地舞动。房美月说,贾界你知道吗,一只被摘了头的蟑螂仍可以存活九天,九天后死亡的原因不是掉脑袋,而是由于过度饥饿。贾界惊讶地问,真的?房美月美滋滋地回答,那当然。贾界猛地抬起脚,狠狠跺下去后,踩住蟑螂,脚掌不离地,又狠狠转两圈,“我看它还活不活九天了!”房美月惨然一笑,作出一副弹药不足的样子。毕竟,贾界出于她的安全,坚守爱的防区。为此,他宁可扩大嫌疑范围,也不让一个伪装的间谍漏网……
后来房美月估算好几回,出事就在那夜。上床后房美月还没从脑袋赶走那个男孩呢,贾界就爬上来了。这也是国际接轨的惯例。夫妻间有了分歧,一般都在床上“体谈”。只要体谈和谐了,什么分歧都不在话下、迎刃而解。出格的是,那回贾界把过渡片掐了,一上来就发动总攻,破坏性的,仿佛不是摧毁敌人的有生力量,而是摧毁阵地,摧毁巷道……房美月还提醒一下:戴上那个吧!贾界哪里肯听,置夫妻法律于不顾,反而加强了火力,似乎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1993年9月末,贾界跟“眼白”对缝很跟时令,就要到了收获季节。今天行了,明天行了,可钢材不到手,是不行的。摸到“瓢把”了,还不行,关键是要舀到水。现在,贾界已经抓起瓢向水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