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界把带火的烟头烧在班台上的大月季花上,直到烧漏了花瓣,才说,“我不会再低三下四地找你。因为,我已经找到你的替身了。她比你好。不过,你要是离开绿野集团,不管走到哪里,有人会随时敲碎你的脑壳!”
2001年五一节前,万答提出辞职。
贾界二话不说,叫来了愣头青,“万总的辞职函,需要你签批。”
愣头青说,“这个,我可不敢。”
贾界随手抓一把班台上的纸张,掷在愣头青脸上,“我让你签你就他妈签,少废话!”
愣头青瞪大了眼睛,“可是,我、我怎么签啊?”
贾界冷冷地一句:“你不是有拳头、有刀子、有手枪吗?”
万答不清楚贾界是不是又犯病了。可他犯病时应该胆小,这阵子胆子反而大了。但万答却清楚一点:硬走肯定不行。万答出了贾界的办公室,后边还飘来一句话,“我用不上的好东西,宁肯废了它!”
“你连个带把儿的男人都找不着!”
这像贾界说的话吗?
1990年,贾界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终于奏效。
我在前边说过,来大学报到的火车上,贾界就以“亲哥哥”为由头占了先机。上学后,他先后尝试了看电影、跳舞、去图书馆、看足球等方式勾引房美月。但效果都不明显。尤其是跳舞,这是贾界恋爱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他一上场,舞场立刻改为小品晚会了,他的舞姿,要多丑有多丑。但这小子到底把房美月给划拉到手了。在一次酒会上,贾界举起右手指对小师弟说,追美女不出血怎么行?
见柳明名追得太紧,贾界以劝说房美月跟柳明名“注点意”的借口,慢慢靠近了她……
在304室,贾界还曾这样“讲用”过,追女人,必须浪漫与传统兼顾。不会使这把双刃剑不行。哪个女人不喜欢浪漫?都喜欢。可是,女人只准跟她一个人浪漫,要是跟别的女人浪漫,非砸不可!贾界指着右手食指的一道疤痕说,看见没?这个疤就是传统。在那个月辉明亮的晚上,在校园草坪前的雕塑旁,我的水果刀一下刺穿指头,在一块布上写:“我爱你,永远!”房美月一看我这样,手足无措地哆嗦着,眼泪立时就下来了。
贾界见全都洗耳恭听,笑了笑,又掏出一首诗《我为谁狂》。
拥紧你的那一刻
蓝天为舞台
头朝下,劲跳
疯狂的街舞
把我那颗冒着热气的心
高高地抛起来吧
让头上长出缤纷的叶子
向知音,竖起万国旗
贾界追悼会那天,除了门璐外,佟大志哭得也很惨。佟大志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这下完了,我的尾巴断啦!”
当然,没人听得懂他的话。
房美月不在场。
大家不让房美月来,可她还是来了。哀乐一响,房美月疯了般跑上来,直往遗体上扑。人们连拉带拽把她架到车上。
佟大志跪下就不起来。啪啪啪打着自己的脑袋,恨自己不该“跟病人一个样”。追悼会已经结束了,要不是几双手上来拽,佟大志还不起来。
贾界死后,房美月多次一个人来沈阳。耳边虽然也响起“你连个带把儿的男人都找不着”这句话,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恨。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该恨的。可没用。仍然恨不起来。贾界是一把插在她心中的刀,插时并不觉得难受,从未这么爽过,痛并快乐着。拔出来反觉得疼了。现在,以及现在的许多时日,这把刀,刚刚拔出来。刚刚。仔细想想,那个人长眠于天福乐园。可在这个城市,仿佛到处都是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痕迹……
房美月回趟母校。
十二年过去了,母校变化很大。楼高了,多了。但在房美月心里,没变。因为,许多十二年前的旧物还在。每件旧物的故事,还在。那个宿舍楼依然还是宿舍楼。虽然它跟新建的高楼一比,矮小而陈旧。可它亲切依旧。这些东西仍然风情万种,仍然呼吸着,运动着,散发着特有的“体香”。她甚至能分辨出,哪儿是心脏,哪儿是血管,哪儿是属于她跟贾界的“隐私”。目睹这个发生过太多故事的宿舍,房美月耳边又响起当年贾界《我为谁狂》首次只为她一个人“发表”的声音:“把我那颗冒着热气的心/高高地抛起来吧/让头上长出缤纷的叶子/向知音/竖起万国旗。”
2002年春天。五一刚过没几天,长假还没有结束。
雷蕾的假面舞厅已跌入谷底。
区长跳假面舞会的事在媒体上一炒,立刻成为焦点,“一个亘古未见的重大新闻”,很有炒作点。很快,几家媒体联合,竟然展开了“关于娱乐和职业规范”的大讨论。反方说,这还了得?一个人民公仆,政府机关的主要领导,居然跳起假面舞来,要深挖一下内心世界,这样的领导到底在想些什么?
什么?业余时间?这样的事,业余也不行呀!
正方说,这有什么呀?都是人,都有爱好和激情,只要不伤害别人,不是以权谋私,都可以理解,甚至都应该支持。如果这个区长业余时间跳舞跳上瘾,浅点说那叫健身,叫业余爱好,深点说,那也是档次、品位。如果放开了说,比那些下班就泡在酒桌、赌场和女人堆里的官员强多啦!
爱好就是爱好。爱好面前人人平等。爱好是不分职务和性别的,甚至不分种族和国度。哪条法律规定,官员就不能进舞厅?假面舞厅怎么了?假面舞厅也是舞厅的一种啊!
众所周知,这样的争论,就是再“对峙”百年千年,也是个“无头案”。但,在中国,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要你被媒体炒作了,引起大众关注了,离倒霉就不远了。反面典型自不必说,哪怕是正面典型,风险也会随之而来。因为,至此,你将被扒裸一样,近距离地“展现”在众人面前。这非常可怕。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人近距离的“推敲”。人与人之间要“保持距离”、“距离产生美”、“亲戚远来香”,也间接地阐释了这个问题。哪怕是绝色美女,一旦跟你近得脸贴脸了,也会因她毛孔或皮肤下丝丝缕缕或青或紫的细血管清晰毕现而遗憾……
雷蕾的假面舞会之所以兴旺火爆,不是因为舞厅环境,不是因为音响好,不是因为舞跳得激情,而因为“假面”。在假面下,人们反而显露了鲜见的真实!
区长浮出水面后,不少人不敢再去跳舞了。
那晚,区长的假面具掉下后,不少人跟他握手,向他问好。区长听着声音“个个耳熟”,却不知道谁是谁。可是,人人都知道区长是区长。现在,区长置于讨论的风口浪尖上。很多时候,讨论是什么?讨论就是公开的扯老婆舌,有组织地“晾晒”。晾晒中,先把有虫子的“种子”淘汰了,而后,没虫子的种子在兴奋中接受太多太久的紫外线晒干、晒瘪了,永远丧失了生育功能。以某某某的名义,实际上是集团利益,本质上是权利和个人利益。翻翻史册,这样的例子俯首即是。
人们喜爱阳光。但,又没有一个不怕晒的。我们法律上保护的隐私权,就是谢绝阳光的角落。雷蕾的假面舞厅也是。“区长事件”后,舞厅很快就门可罗雀。但,还没有黄。还有些“铁杆”舞迷们来,气氛冷清多了。铁杆们不甘心这样衰落下去,极尽启动之能,甚至邀请来自己的亲戚朋友,但,仍然挽救不了“大盘下滑”的颓势。几个假面舞骨干,仿造“黑鹰”的办法,自掏腰包,“奖励”仍然在喧哗舆论围剿下“众叛亲离”般跳假面舞的朋友,也非常难能可贵。黑鹰不总来,但,看到舞厅门庭冷落人马稀,也资助过两次。说来也怪,走上坡路,困难时刻见真情,沦落的同路人应该“亲近”才是,资助者对资助本理应惺惺相惜。不想,却因此而闹了起来!那天晚上,总共才三十多个人来跳舞,一个戴老虎面具的“细高挑”,把一千块钱啪地拍在吧台:今晚饮料钱我掏!
黑鹰来的晚些,向舞厅看了看,对吧台小姐说,买三五千块钱的饮品吧,明天算账。黑鹰多次这样干。
吧台小姐知道黑鹰财大气粗,便把刚才那一千块钱还给了“细高挑”。细高挑正在跟一个姑娘跳肚皮舞呢,刚起劲,扭胯、甩臂、挺肚,姑娘的肚脐眼上金环闪闪发亮,像夜空里的一枚小星星……
如果细高挑不在激情之中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如果姑娘不是站在黑鹰一边劝细高挑收了钱,事情完全是另外一个结局。可有了这两个“如果”后,就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内讧”事件――细高挑骂了声“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有什么了不起?”,话音未落,拳头就飞了过来。黑鹰也不是好惹的,左手一拦,右手一记重拳,细高挑的左肩一栽歪,黑鹰的左右脚抡番轰炸,下下击中目标,旅游鞋遇阻发出声声闷响,细高挑的腿一下没了骨头,面条一样倒在地上……
然而,这只是多幕剧的头一场。
就在黑鹰扬长而去的时候,细高挑的同伙们一哄而上,黑鹰开始还打得处惊不乱,招式有板有眼,七八个拳头、七八只飞脚一齐乱风般刮过来,黑鹰粗野地骂了句“找死呀!”,便一头撞倒门板一样的大汉,在杀开的这个缺口中冲了出去……
时间尚早,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刚开始,邢质斌和张宏民正在报新闻标题;街道上人来人往,有情侣也有中老年散步的;广场上晚练的人很多,跳大秧歌、唱卡拉OK、踢毽子;八一公园的“爱情角”三一伙两一串的人不少,单个“溜边儿”的也有,都在焦急地寻找自己的“那一半”;“十块钱一曲”的舞厅门口,稀拉拉的男男女女,个个都在东张西望;沈阳还算不上不夜城,但这个时候,娱乐场所或饭店却是最热闹的,人们浓妆盛抹、衣冠楚楚,个个都是一幅喜庆面孔,刚刚进入各式各样的“高潮”……
黑鹰的高潮却是疯跑!
沈阳的路灯很好,如果不是太矮,形容其亮若白昼并不夸张。在行人如织、每个场所都熙熙攘攘悠闲顾盼的时候,“腾腾腾”一阵刺耳的脚步声后,一个戴着“黑鹰”面具的高个子男人拼命疯跑,后头有好几个追,怎能不引人注目?
更引人注目却是这样的镜头:当后头的几个人追近了,黑鹰“架打”时,总是不忘整理一下他的面具。人们看得非常清楚,就在他整理面具时,对手得手了,他的胸、肩、腹部,响起拳脚重力击打的噪音……
寡不敌众。在派出所门前,黑鹰被打倒后,两只手居然死死护住他的面具。值班警察突然从屋里跑出来,“细高挑”他们才迅速撤兵……
怎么又是你?一个年轻警察惊愕起来。
前不久你偷了十一个奔驰车车标,今天又整这么个东西戴上,你——玩得不错呀!
黑鹰这才摘下假面具,说混蛋!你怎么胡说八道呢?报纸上都公布了,那些奔驰车标,不是小孩子摘的吗?
警察说上句说惯了,年轻警察也一样,明明刚才自己跑出去救了这家伙,这家伙一点都不领情,这么冲,还敢骂人?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吵吵起来。贾界一“潮”竟然在派出所内不管天地,绾起袖子,要“上手”。年轻警察哪受得了这个,嗖地拔手枪,“咔嚓”一下,子弹上膛。幸亏二楼的所长脚步快,“不要放肆!”一声大喝,两个人都僵住了。所长头些日子收了万答的十二万块钱,现在屁股还热呢。他乐呵呵地下来一看,说“贾老板呀,来,快上楼!”
所长回头向年轻警察递个眼神,严肃地训斥道:去吧,没你什么事了!
这时,万答突然出现在派出所。
那时,房美月跟贾界的关系很微妙。有时近得不得了,贾界拱在房美月怀里:我怕,我怕呀!
房美月就抱着他的头,像拍小孩子那样轻轻地拍他,哄他。有时,还随手拿过两个易拉罐可乐,碰出当当当的响声。贾界看着碰响的易拉罐,嘻嘻嘻笑。房美月看到这个样子,就泪流满面。毫无表情。
贾界抬头看见了,还惊奇地问:你的脸上怎么淌水了?
没有。这是出的汗。房美月平静地说。
那时,贾界只是“偶尔犯病”。这就是说,他不犯病时,反而更加不好管理了。贾界不时晚上潜入他的办公室,一路上像个真正的小偷一样躲躲闪闪,把房美月安排的现金“偷”回来。贾界的一举一动都在保安的视线之内,保安装作看不见。如果没有现金了,贾界会非常愤怒,拎着空兜子出来,一出办公楼,所有的东西——墙、树、马路牙子,都会成为他的施暴对象,贾界的几双意大利名牌皮鞋,就是葬送在这些“障碍物”上……
很多时候,贾界都睡在秋比诗花园十九层的“钱屋”。
“我喜欢特立独行,”贾界指着房美月,“如果你再破裤子缠腿一样的跟踪,也包括你派别人跟踪我,你就是我的仇人!因为,你侵犯了我的主权!”
说这话,他的包里,已经装了“黑鹰”假面具。
房美月不放心,央求万答“想想办法”。当万答知道贾界只是去舞厅跳假面舞后,立刻轻松地告诉房美月:好了,这事交给我吧。
万答知道贾界不犯病时极其聪明,也不敢刺激他生气,并没有跟我打招呼,而是暗中塞给雷蕾一万块钱:这个戴黑鹰头面具的人,请你注意一下。给,这是报酬。怎么注意?第一,让他随便玩,不要干涉他。哦,这个放心,很容易做到的。第二,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比如打人和被打,你都在在第一时间迅速通知我。
房美月也奇怪,这次贾界可身伤,肩膀、胳膊、大腿都破皮了,后背青了好几块,他的精神竟然没有受到刺激。贾界执意不去医院,房美月给他包扎,他居然非常配合。
1993年,在铁岭龙首下的那个小饭店,贾界误打了“六块木头”后,六块木头看在房美月的面子上没有还手。但,贾界被打的时间只是向后拖了拖。十几分钟后,贾界跟房美月正要往火车站去,前边有个倒骑驴过来,贾界没有坐。贾界说,领夫人出来,怎么也得坐正儿八经的出租车呀!
谁是你夫人呀!少占我便宜!房美月装作嗔怒的样子。
都生米做成熟饭了,还在乎那张纸呀!贾界一脸淫邪。
去你的吧!房美月轻轻搡了他一下。
对,“去你的吧!”胡同里突然钻出三个人,其中一人这样喊了一句,拳头就跟了上来。贾界起先还打几下,可三个人一起上,两只手怎么抵得上六只手?
房美月吓得哇哇大叫,却根本没人理她。房美月急中生智地向另一个胡同招招手,大喊道:警察大哥,快上这儿来吧,要出人命啦!
见三个男人犹豫了,房美月又跳着脚喊:在这儿呢,快来!对,向这儿跑!
三个男人不敢恋战,赶紧闪身钻进胡同,匆匆逃走。
贾界还是伤得不轻。
尤其是肩膀和后背,几个地方肉都撕开了,有好几道口子,血迹斑斑。肩膀的衣服都打坏了,衣服粘在肉上。
六块木头过后专程来趟沈阳向贾界道歉。贾界当时正跟“眼白”鬼混,说“业务太忙了”,没有见他。六块木头对房美月说,对不起,我不是表里不一的人,我那小哥们儿真的太不像话,我没看住,怨我怨我。说着六木头掏出一沓子钱,给,这是药钱,我的一点心意。房美月没要。
到沈阳后,贾界硬是不去医院。让房美月上药房买点碘酒擦洗伤口。房美月建议他去医院,怕自己弄不好。贾界说,我才不去呢!天下呀,我最信任就是你!
房美月一犹豫,贾界又解释道,再说了,去一回医院就百八十块钱,不合算呀。处置费呀,药钱呀,对喽我还没跟你详细说药钱呢,医院大夫往死开药,净挑贵的开。据说大夫按开药金额挣提成,我不上当,看他上哪提去?贾界又深入一步,你想呀,百八十块钱对别人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一个筛过沙子人就不一样了。这些钱,我得筛上万锹沙子呀!
房美月怕贾界遭罪,没有买碘酒,只买了红药水。贾界一看,说对不起了夫人,红药水没有碘酒消毒效果好,有劳你再换一下。
碘酒杀进伤口,太……
我知道太疼,可是,菌杀死了,伤口愈合的快呀!贾界微笑着向房美月挥挥手,“去吧,我的快乐的小尾巴!”房美月眼窝一潮,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伤口那样疼,还不忘了逗她,“这个人,真是太可爱了!”她想。
那晚,房美月用酒精棉醮了碘酒给贾界擦洗伤口,翻过来调过去,贾界疼得满身大汗,仍然鼓励房美月“你尽管大胆出手,我一点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