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贾界还给“刀条脸”打次电话,问轮椅舒服不。贾界说,“为了你儿子和你父母你弟弟的安全,我已安排人对他们进行全程跟踪,这么大的费用我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区区一个豪华轮椅了。你看看,世界上什么牌子的轮椅更好些,我再给你换一个?”
“刀条脸”说,“哦不用哦不用,我这个挺好的,挺好的,谢谢贾总哦,谢谢!”
贾界的又一个理论是:对“叛徒”决不手软。只不过,他的“叛徒”概念已与传统词汇大相径庭。贪占的偷盗的欺上瞒下的都算。有个叫纪大元的车队队长,手脚不太老实,借修车或买轮胎之机吃回扣。这个纪大元是贾界开公司后雇用的第一个司机,算得上绿野公司的元老吧,跟贾界还有点偏亲,一个远房外甥。大家都知道,“元老”叫贾界舅舅。钱不算多,总共二万八,但贾界怒不可遏,气得双唇打哆嗦。贾界责令把纪大元关在屋子里“双规”了三天,直到查清了事实,才在全体员工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闭幕式上加个节目,公布纪大元的犯罪事实,然后,三个警察当着几百名员工的面,恶狠狠地将他架了出去,走向彩灯冒光嗷嗷叫的警车。在警车旁边,纪大元趁警察精神溜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着大喊,“舅舅啊,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我这一回吧!”贾界回头冲跟过来“卖呆”的人群说:“谁是他舅啊,怎么没人答应?”
这还不算,警车一走,贾界又找来了“愣头青”,递给他一张填着两万元的支票,说是“断脚趾劳务费。”愣头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贾界说,“告诉他,光蹲拘留不行,跟我作对的‘叛徒’,必须付出肉体代价!”
此后,纪大元又有个新名字,纪瘸子。
1994年11月,贾界看完门璐那个别出心裁的“简历表”,立刻眼睛一亮,“新公司,新气象,新观念,这个人有点意思,可以试用一下。”
这可是个“特例”。因为,初试后还有复试和面试,贾界节约了两道程序,直接要聘用门璐。
几个星期后,贾界突然想起那个“简历表”来,问万答这个女孩子干什么呢,表现怎么样?万答说了门璐外出考查同类产品的相关情况,然后对她说了三句话:第一,有主见,点子多,作风正派;第二,交际能力极强,尤其是临时应变非常之快;第三,十分敬业。贾界说,哦?不简单啊。噢对了万答,我可不是选劳模让你凑材料啊,你光捡好的唠?
贾界说,晚上我有个酒会,你通知门璐来坐陪。
因为门璐是惟一没有面试就上班的人,因此她也是惟一错过跟贾界在“第一时间”认识的部下。当门璐准时来到商贸饭店门口,刚一钻出出租车,老远就挥着玉手喊“贾总”的时候,贾界居然一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璐。后边的万答跟过来“协调”一下,“贾总,你还没见过门璐吧?”
显而易见,贾界凭那个“简历表”就将门璐招至麾下,亦有“伯乐”之先见,起码,也能从毫无生命力的文字中,嗅出鲜活亦或某种灵性、美感、愉悦乃至充满激越的气息吧?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门璐还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女!
说实话,贾界在商贸饭店门口看到门璐的一瞬间,“专注”得过于痴迷,近于失态。
三年之后,1997年,贾界跟门璐真正的失态,几乎撕破脸皮。
那时候,绿野公司已如日中天,效益扶摇直上,门璐已是响当当的美女“外交家”,不说在全国各地建的经销网络一个赛一个,形成“比学赶超”的态势,那些难缠的谈判项目以及可行可不行的攻关事宜,只要门璐出马,没有过不去的坎。门璐笑嘻嘻地说,贾总你可真聪明,“知道男人怕美女,所以总是把我推上前线。”贾界说,这叫什么话啊?门璐说,三年多了,让我上阵的交际场合共有420多回,回回都是接待男人。贾界一愣,因为他没想到门璐竟然记得这些!尽管这样,贾界还是在财务上卡她的脖子。门璐的出差票子攒了一沓又一沓,贾界很少及时给她报销。房美月看不下去了,替门璐报了几次。房美月不在时,门璐就打付别人找贾界签字。贾界说,让门璐自己来。门璐掐着票子过来,贾界却说,现在我实在太忙,五点后你来吧。五点下班,却让她五点后来。门璐没有来。一次是因为门璐晚上有约,不赶趟。一次是因为忙忘了。贾界把门璐叫来了,“门璐你的架子挺大啊?”“一米七二的个头,也算正常。如果跟列宁和拿破伦这些矮个子比倒不算小,跟希拉里和戴安娜比,还不算大。”
贾界拉下脸来,我是你的老板,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拿我当那晚商贸的客人呢?
门璐毫不客气,贾总,你能跟房美月离吗?
这是什么话?
如果你跟她离了,我马上跟你上床。
贾界没想到门璐如此来势凶猛,一时缓不过劲来,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门璐说,贾总,别以为我岁数小,我什么都明白。现在的男人们,没有不沾腥的,有一个算一个。但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我不能以我的美丽和青春为代价。这是上天赐予的,是爹妈给的,是固定资产,我不能随意挥霍。我常跟部下们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国家,国家要有尊严,女人也是。如果说,精神是人的至高境界,那么,尊严则是精神的至高境界。女人爱护自己的身体,是提升尊严,就像守卫国家的疆土,就是爱国。我要求我的部下这样做,也在自勉。可是,我认为你不会这样。结果,你也令我……
令你失望是不是?贾界接过话头,说门璐,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门璐说,不自量力的不是我!没有我门璐,你的销售网络能建得这么快?没有我门璐,那么多攻关难题,能迅速地迎刃而解?贾总,不用细算,我至少给你赚了几个亿,你怎么这样对我?土匪有句话,叫作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打我的主意,也太不讲究了吧?
放肆!贾界一声大喊,哗啦啦叮当当,桌上的茶杯、烟灰缸、台历之类悉数滚落,“缺你这个鸡蛋我还打不了潮子糕了,少了谁地球不照样转?相反,没有我,没有绿野公司搭的这个平台,你啥也不是!”
门璐不甘人下,说好了贾界(直呼其名),不用再多说了。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我们好聚好散。
要不是万答出面协调,他们可能全从此各奔东西。
酒至尾声时,商贸饭店的包房里突然灭了大灯,门璐立刻离开座位,站在椅子后头。右边的湖北老客“猴脸儿”的手耙子一样向左一搂,晚了,椅子上空空如也。灯亮了。椅子后头的门璐指着桌上说,要烟吧,这儿有!猴脸儿语无伦次地说,不要,哦要要要,要!很谦恭,叭儿狗一样。交谊舞曲一响,“猴脸儿”第一个跳进舞池,回过身,面朝门璐弯下他那本来就不直溜的水蛇腰,伸出短胳膊,请门璐跳舞。这个典型的“鞋拔子脸”因为笑容过密,像晒干的抽巴茄子。门璐几乎高他半头。一股股酒气喷在门璐脖子上,再翻旋上来,难闻极了。躲又躲不了,热烘烘的,如一群小虫子在爬。有人在唱《涛声依旧》,又臭又长的曲子,格外难捱!猴脸儿说,门小姐,我这张旧船票,能否能登上你的客船?门璐说,我这是攻击型核潜艇,客票不好使。猴脸儿说,走个后门吧?门璐说,除非先消了户口。猴脸儿说,噢哟哟,好厉害好厉害呀,那我问你,上哪销户口啊?门璐说,大部分人得上公安局,我看你呀,得换个地方。什么地方?兽医站。猴脸一甩袖子,不想跳了。可他的手不听使唤,甩开立刻又回来,自嘲道,门小姐这玩笑比六十度老白干都冲,开得有劲,开得有劲!
猴脸不甘罢手。
在桌上,门璐攻他的关,一单订货八百万元。此时,他要反攻倒算,说只要“跟他好”就行,“条件随便提”。门璐说,我只提一个条件,您能答应吗?猴脸儿顿时喜出望外,“说吧说吧,肯定行!”门璐说,我看你这么会装嫩,长得又小巧,干脆当我的干外甥吧?怎么能、能是外甥?我姐姐没孩子,我还真缺个外甥呢。你姐姐多大岁数?28。可我都58啦。没关系,有志不在年高嘛!
猴脸儿龇了两下龅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一首舞曲响起,猴脸儿无骨蛇一样往前贴,后腰的一只手竟掀起了门璐的衣服——门璐一跺脚,猴脸儿“哎呀”一声尖叫,门璐天衣无缝地接上了——我的脚崴了!猴脸儿强忍脚趾的剧痛,抬眼看门璐。
门璐指着猴脸儿说,对不起,失陪!
他们一前一后退出舞池。
旁边的人都来问门璐怎么样,门璐笑答,没事没事,这点小毛病算什么啊?门璐又转过头来问猴脸儿,“没事吧?”
猴脸儿连忙说,“哦没事的,没事的!”
旁边的人就笑,明明门璐脚崴了,他有什么事啊?
第二天,猴脸儿瘸了。
有人问,他说,“还不是喝高了么?下楼梯时脚发飘,一下踩空,扭伤了。”
房美月和她的生母曾经对面不相识。
1998年7月21日上午,靳枫在21层公寓跳下来的时候,房美月正躺在老家的土炕上。那时,她的脸肿得溜圆,脸色煞白。大热的天,房美月身上捂着两床棉被,还吵吵冷。房妈妈给她喝了姜汤,头上腾着热手巾,蒙上大被发汗,体温还是滚烫滚烫的。房妈妈急了,在地上连连搓着手,“病魔啊,别折腾我女儿,要折腾就折腾我吧,求求你了,把病转到我身上来,让我替我女儿遭罪吧!”房美月实在受不了,被子里钻出哭声来。房妈妈吓坏了,“孩子,咱赶快上医院吧,求老李家‘小四轮子’(农用拖拉机的一种)跑一趟!”
高烧退了些,房妈妈还不放心,上村东头找来胡兽医,胡兽医说,人用的消炎药没了,只剩“劲头大”的了。胡兽医挑出一个上面画着两头马的大药瓶子说,这个药好使。打开瓶盖倒出两片药,天哟,中药丸子那么大的药片!胡兽医把药片递给房妈妈,记住了,一回吃半片的半片儿,饭后吃。房美月说,就是四分之一片。胡兽医说,不,是半片的半片。房美月说,一样的,四分之一片。胡兽医眼睛立起来了,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当了大半辈子兽医了,还不懂得药量吗?
房美月噗哧一下,乐了。
这下胡兽医不乐意了,“怎么?上了大学就小瞧你胡叔啦?”
哎没有没有,房美月妥协地说,好好,半片的半片儿。
房美月想,这个村的人吃兽药几十年了,也没听说出过什么大事,我何必跟他斤斤计较呢?
房妈妈并不罢休,鸡蛋饼,油煎面,土豆泥,各式小菜,想方调法让女儿多吃。最多的是红糖姜汤,一匙一匙喂她。怕烫,每喂一匙前,都要吹两下,然后用舌尖试试。老人的动作停下了,耀眼的白发还要飘飞。房美月哭了。房妈妈吓得不行,“孩子,哪疼?”
房美月算算,妈妈回来才十多天。十多天前,在饭桌上,房妈妈还对贾界说,俺美月从小就命苦,没少遭罪,可算从火坑里跳出来了,你可不兴欺负她啊?贾界已经夹起一块烧鸡腿,正要往嘴里送呢,突然调转了方向,放房美月碟子里,“妈,放心吧,我不会的。”房妈妈瞅一眼女儿碟子里的鸡腿,开心地乐了。
生活并不像一块鸡腿挪挪地方那样简单,那样一目了然。
2003年8月,房美月在碰上“第十一”之前,曾经走错过道。不自觉间,她已拐上了回乡下老家的路。走了一段儿,她才猛地想起来,眼窝一潮,调转了车头。那时,房妈妈坟上的草已经半人高了。妈妈走前,房美月曾在床前尽孝,跟妈妈侍候她一样,一匙一匙喂她,自己先用舌尖试试,不烫了再喂。房妈妈老泪纵横。临死前,房妈妈说:“妈妈最对不起你的,就是没找到你的亲妈妈。”
老人不知道,女儿的亲妈妈早已驾鹤西去。
1998年7月21日,那是个晴朗的日子。那天没有战争,没有飞机或轮渡失事,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每天都要发生的恐怖事件。世界按部就班地运转,有许多生命钻出子宫、卵壳、种子,或哇哇大哭,或悄无声息地向这个世界报到,带着上帝的旨意。沈阳市也格外地美丽——这个一向为沙尘所困扰的城市,那天,蓝天像刚刚擦过一样,洁净如洗,明亮清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日子,房美月失去了生身母亲。
从二十一层的那个窗口坠落下来的女人,看不出是那个视男人为草芥的靳枫,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一身的黑衣黑裤。连袜子都是黑的,没穿鞋。头发应该是女人的一个标志,但靳枫留的是短发,比“板寸”也长不了多少。况且,那是一个真正的“大头朝下”,脑袋几乎缩腔子里了,脑壳和上半张脸“瘪”了回去,鲜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掩盖了早已走形的下半张脸的本色——致使“第一时间”到来的警察看了半天,竟然辨认不出是男是女。能看清的,只是一堆骨肉。一堆被鲜血包围的骨肉。
警察只能顺着来路,二十一层楼那个开着的窗口,才找到这个女人的“出处”——一个相当富有的大款,一个放浪形骸的女人,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者。一个谜。阳台上有个倒空了的安眠药瓶子。这也是一个谜,既然她选择吃药,为什么还跳楼呢?
这个谜,也被死者带到另一个世界。永远。
那个时候,柳明名来到了现场。看见靳枫摔成这样,柳明名脸色煞白,还流了几滴泪。吓的。警察问在场的人,“谁认识死者?”没有一人回答。只有一个驼背的老太太,说死者跟她住对门,但,不认识。还有几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表情怪异,说不上是“二奶”还是“留守女人”,也证实见过,只是“见过”;佟大志替人打更丢了搅拌机,正骑着自行车可哪找,见到可疑的地方就钻,屁股都硌疼了,一无所获;雷蕾晚上到“单身派对俱乐部”,白天在全力研究论文《多角性行为前瞻》;贾界正在床上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忙着在“眼白”身上播种,完成钢材“对缝”前许诺的“善后事宜”;房美月跟贾界赌气回了乡下,正在房妈妈跟前心急如焚地算计着日子,贾界也不来个电话,连个“下台阶”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回去呀?
那个时候,我对当官已无任何奢望,我的精力完全集中在大量地阅读、采访和写作上。我产生另一个错觉,以为只要把笔杆子练硬了,在一堆笔杆子里鹤立鸡群,照样可以出人头地——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根本不符合中国国情。
十天后,房美月回到了沈阳。此时,靳枫早已“灰飞烟灭”。因为是“无主尸”,“灰飞”何处,已无人关注。实际上,关注她的人倒是有一个,柳明名。可柳明名不敢露头,龟缩了三天没出屋。柳明名诚惶诚恐。这三天,他最多的“活动”是,多次检查自己的两道门闩好没,多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有没有“意外”的动静。他甚至多次到阳台和玻璃窗前查看,有没有“蜘蛛人”爬上来。一连两天,他没吃饭。第三天早上,他饿了,发现家里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他可屋找,勉强找到一块梆梆硬的干巴馒头,这是惟一能吃的东西。柳明名用指头敲敲,当当响。他咔嚓嚓咔嚓嚓狠劲咬几口,掉下一些干面子。他伸出手,接住这些干面子,再填嘴里。这便是他一天的食品。或者说,三天的食品。柳明名曾几次走到阳台上,想把钱扔下去,让在院中玩耍的孩子买点吃的上来,或是给熟人打个电话,但他都放弃了。他不敢。以防“万一”。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出屋,不找任何人,才是最安全的。三天,不就是三天嘛,他一定要挺过去!三天前,靳枫临死前曾给柳明名打过电话:“柳明名,我一定要抓你见阎王爷的,不出三天!”
三天后,柳明名都瘦抽裆了,走路直打晃。柳明名照照镜子,右脸上的指头印子已经结痂,紫黑色的,像蜈蚣。镜子里的这张脸已经脱了相,青皮贴骨,眼窝深陷,俨然一个“贴面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