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华星宾馆的那个中午,1994年6月10日中午,我哭了。我像小猫一样窝在雷蕾怀里,泪雨滂沱。我没做成。要知道,我跟雷蕾在舞厅上认识后,有过太多的聚会机会,可顶多拉拉手,头一回这样啊!雷蕾没一点难为我的意思,把我四脚朝天摔在床上后,双手伸过来,我以为她又有什么花招,正要“挡架”呢,她却扯紧我的双手,将我拉起来说,走,先吃点饭。我问,给我什么礼物呀?急什么呀,吃完饭再给你!菜早已点好。我们一到,那个亭亭玉立的女服务员立刻就上菜。西湖牛柳,盘锦中华绒河蟹,基围虾,鲑鱼,两道素菜,外加大枣莲子羹。干什么呀雷蕾,招待外宾啊?外宾算什么呀,只有你洪飞才可享受本姑娘的营养菜肴。饭毕,我们回到513房间。你先洗个澡吧,雷蕾说着,已经进了洗澡间放水。我以为雷蕾有午间冲澡的习惯,或者说,她已闻到我身上的汗味儿,不好再问,我便顺从地进了洗澡间。洗完澡,我发现犯个错误,手持淋浴头搜索范围过大,把放在手盆边的内裤淋个精湿!外裤在房间里。我想喊雷蕾,又不好意思。我只好先用浴巾围上身体,硬着头皮出来。我一走出来,差点没叫起来——雷蕾只穿了“一点式”,半躺在床上。见我看她,她猛地捂上双乳。脸腾地红了,旋即又松开手,身体朝一侧挪了挪,把床让开一半。我这才明白,她要把她自己献给我。可我今天真的没想这个,我刚刚跟小艾累完,在那个破旧的长条沙发上。再说,我跌进“软禁”坑里,连人身自由都没了,我的心情已发配到野猪林了,见到熟人脸就发热,脸蛋子上好像也卡了林冲那样耻辱的印戳。可是,我显然难以抵御雷蕾的诱惑。我在前边说过,雷蕾是个有点“西味儿”的姑娘,长得大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一岁时去了美国,在那个有着着名的好莱坞影城的洛杉矶,一呆就是12年。此时,尽管她因害羞而把身体蜷成蓓蕾,可1.75米的修长身材横陈在眼前,处处滚动着火焰一样的青春活力,肤白若脂,丰乳膨胀得快要炸出来,连细嫩扁平的小腹以及中间那个微型“小旋窝”都那样性感而精致……
我犹豫地走了过去。当我靠近蕾雷时,雷蕾却呼地站起来,跳开,“洪飞,你别以为我是个坏女人。我、我听小艾说了你的情况,我、我以为,在这个时候,在、在你遇到挫折的时候我、我把自己给你,说明、说明我、我,也表达、表达我对你的……一片、一片……”
平常伶牙利齿的蕾雷竟话不成句,面染红霞,泪眼婆娑……
我一把搂住蕾雷,使劲地搂,恨不能把两人搂成一人……
我渐渐矮了,猫一样蜷曲在蕾雷怀里。在蕾雷怀里,我几乎哭成了泪人。在我背运的时候,不知明天会怎样的时候,有一位红颜知己甘愿为我这样,人生何求?
可是,我没做成。
蕾雷说,没关系,你是心里压力太大了,下次……
没等蕾雷说完,我的唇已封堵过去。我真的再次被她感动。除此之外,也把自己的话封堵回去。我知道因上午在破沙发上的体力透支,导致这次无功而返,可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在这篇小说里,我几次重复这个日子:1994年6月10日。这是我今生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日子。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刻敢上前的人,才没有拿朋友二字当装修材料。“背运”是友情的“试纸”。别看酒香鱼肥、歌舞升平时狐朋狗友一大帮,一旦官掉了级,权力削弱,生意大亏,“呼啦”一声,散了!这时幸存的友人,该当友情的“极品”。“人在江湖漂,难免不挨刀”,当“刀”飞来之时,能有人替你拦一下,或是喊一声“快躲开!”,都弥足珍贵。变换一下蕾雷的话:你至少该还他五百年的情债!见我不能把自行车增加两轱辘,也无望以广告费增值的方式调房子,杂志社原先那些见了我点头哈腰的人,突然无视我的存在。走了顶头碰都不说话,甚者,在即将走近我的时候,突然扭头,正脸变成了侧脸。那个把自己拴在“大头鱼”尾巴上的办公室主任林矬子,竟以“年检”的名义,套去了我的记者证,将我的照片换成了他的照片。他忘了他曾在我跟前拍着胸脯子许愿:洪主编,你尽管发话,你指哪我就打哪!我知道后,拍案而起:林矬子,你当了20年“车老板”(司机),写篇工作总结得篡改几百个汉字,也配用记者证?我这是工作需要!记不了也者不了你需什么要啊?我开车出去要是遇上警察,一亮记者证,好使!大头鱼见这样的“单挑”可能要出乱子,便以“和稀泥”的方式自告奋勇充当“裁判”:算了算了,记者证放我这儿,谁也别用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几个月前的“领衔人”,现在连蚊子都敢欺负,因为,蚊子摇身一变,成了F-22轰炸机了!可是,我的几个外乡朋友一点没小瞧我,连自私的柳明名都给我打来慰问电话,这也是后来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气”不起来的原因。要不是我执意谢绝,柳明名非要来北陵看我。随后,柳明名通知了佟大志和房美月,以及外地的一些同学,这下坏了,整个下午,我的电话像后妈手下的孩子,叫个不停。
最后一个电话,是佟大志打来的。
佟大志非请我不可。
佟大志太真诚了,我无法拒绝。其实,我跟佟大志只见过一次面,在“玛丽蓝大酒店”。佟大志以“自残”的方式开导我:母亲瘫痪,父亲坠崖而死,妹妹身残,自己两次考上大学却读不起。蹲票房子。捡破烂。住桥洞。什么苦都吃过。现在不是挺好吗?现在,他干“架子工”之余,还在读建筑工程学院的“业大”呢!我问,也想整个学历?佟大志说,不。见我眼睛空洞地看他,佟大志说,有人说,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妈是真的,我以为不是这样。什么东西一多就泛滥,永远是物以稀为贵。那么这个“真”,就是稀贵之物。佟大志咕咚一声咽下去一口白酒,手向窗外指一下,很有预见地说,你看,电线杆子上,墙根上,居民区里,到处都是办假证的小招贴,这说明一个问题,文凭打假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佟大志的经历与刚强让我震撼。跟他相比,我这点波折算什么啊?我的“回馈”方式就是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只能这样。当我一人把两瓶“老龙口”喝得快见底了,佟大志一把夺过酒瓶子,不让我再喝了。可是,我意犹未尽。
临别,佟大志说:“兄弟,振作起来,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重头再来!对了,有困难你别客气,包工头还欠我两万多块钱,你什么时候用,说句话!”我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这是我一天中的第二次流泪。那个时候,沈阳流行一句话:宁可借人老婆,也不要借人钱。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佟大志的钱让“大扁头”骗了,“抹账”的咖啡屋“响了”后,他还进了“局子”。在佟大志站起来的那一刻,我突然决定:为了这样的好兄弟,我要延长这个“临别”。1994年6月10日晚9点,我连拖带拽,近乎于“绑架”了,才把佟大志领到一家桑拿浴。我也要以“自残”的方式,好好款待款待这样的好兄弟。此前,我从未找过小姐。我决定用这种方式跟佟大志“铁”(好)一下,那时候,男人友谊“铁不铁”的试金石是:共同嫖娼。连这种事都不背着,还有背着的事吗?
走进大厅,我眼前一亮,酒已醒了大半——四五十个小姐风情摇曳,清一色的年青,清一色的低胸短裙,粉香扑鼻,用性感的身体,以柔克刚的方式,微笑着,焦急、热切地欢迎男性来犯。我把一个乳丰臀翘的高挑个儿小姐指给佟大志,小姐果然灵通,一下扯住佟大志的手,大哥,你真有男人样呀!佟大志像惧怕“非典”患者那样,一闪身,躲了。我问:她不好吗?哦不是不是!我明白了。我亲自把那个小姐推过去,说我常来这里,你得给我个面子啊?又说,都像你这样清高,这些没工作的漂亮姑娘,不都饿死了吗?
高挑个儿小姐自强不息,勇于“二次创业”,以免试保送的形式,终于把佟大志给鼓捣包房去了。
陪我的那个小姐才19岁,但非常务实,进屋就剥光了自己。我指着她脱下来的衣服说,穿上。小姐愣了。我说,给我按按摩吧。小姐噘起嘴说,我不会。不会?谁干那玩艺呀,累了够呛,挣钱又少。话毕,小姐要出去。我说,陪我坐一个钟吧,钱一分不少,按“大活”算。
我不是装。我后来也嫖过妓。但那天晚上真不行。那天上午跟小艾累伤力(外加惊吓)了,下午跟雷蕾都没行,这个19岁的妓女,显然提不起我的“性趣”。
我出来后,见佟大志房间的门还紧紧闭着,心里暗暗高兴:倒是“架子工”啊,不晕高,上去就不下来。我看看时间,两个钟都快到了,这小子的地道还没挖完呢!建筑应该属于“定点作业”吧,想不到他还是个长跑选手呢!我甚至得意地想,“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这句话,真他妈的经典!这么意志坚强的人都顶不住了,不败之人几许?
当那个高挑个儿小姐出来时,我坏坏地问她,“怎么样?吃得消吗?”高挑个儿问我:他不是“雷子”(警察)吧?我说,怎么会呢?高挑个儿用眼皮“夹”了我一下,说我不想多说什么,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进去一看,佟大志浑身打浑身地睡着,睡得十分幸福,错落有致的呼噜又轻又柔,如电压不足、音箱返潮时播放的贝多芬的《小夜曲》……
看见佟大志如此安详地睡着,我感慨万分。眼前的人也许从未有过安稳和轻松的日子,但他却坦荡如砥、遇事不惊、坚韧可敬。而许多把坦荡和豪华挂在脸上的官们款们,却难以掩饰内心的脆弱。一个真正有定力的人,是能够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环境的。如这间有空调的屋子,早就摆脱了季节的影响。
1997年秋冬时节,柳明名大把大把花钱,一掷千金。
婚介所女老板想他了,打来电话,柳明名一句就把她顶仰歪了:“老子的精子涨价了,比东北虎都值钱呢!”
那些日子,柳明名可算过足了飞机的瘾。往哪飞,听靳枫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靳枫突然一个电话,“过来吧,我在广西北海呢!”但,上哪去,从来不依着柳明名。柳明名以为跟她熟了,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说哪儿哪儿没去过,想开开眼界。不说还好。要去的地方可能去上,瞎猫碰死耗子的时候也可能有,说了,就别指望有任何机会。后来柳明名学油了,反其道意而用之,说泰山那个地方没啥意思,去好几趟了,死累死累的。不出三天,靳枫就排上去泰山的日程。几次之后,鬼机灵的靳枫发觉自己上了当,就“调着方儿”惩罚柳明名。前一种惩罚要命,累得实在不行了,身体像面条一样,连连告饶,赶上靳枫高兴了,才放过他。后一种倒不累,但心疼啊!前一种是做爱,一宿不停;后一种是罚款,一句话,几万十几万“奖金”就泡了汤。
凡此种种,收拾柳明名的招子有的是。
为了亲爱的钱,柳明名只好服服帖帖,再也不敢玩邪的了。
类似这样的事也习以为常:晚上,柳明名正在歌厅里泡妞呢,突然接到靳枫的电话,让他立刻去北京机场。柳明名不敢怠慢,马上打车奔沈阳桃仙机场,直飞北京。一下飞机,电话响了,“我,靳枫,我现在在沈阳凯莱大酒店呢,你赶快过来吧,1320房间。”
佟大志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忙往回飞。
头几回,佟大志还要问问,靳枫一句话就塞了回去,“我要你咋样你就咋样,问什么问?怕钱多了咬手哇?”
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月,靳枫才把他领家里来。
柳明名来一回惊讶一回,这个娘们儿真有钱,除了赵本山等名流们居住的“河畔花园”,其他地方还有好几个高级别墅和公寓。靳枫一看柳明名的表情,问,“眼馋吧?”柳明名惊羡而又诚惶诚恐地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呀!”靳枫陡地冷了脸,“我告诉你,想起贪心吗?门都没有!千万别打我什么歪歪心眼儿,我安了太多的隐形探头,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录下来!”柳明名不自然地笑笑,“靳大姐,哪、哪能开这样的玩笑呢,借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靳枫有句口头禅,“听我的!”
柳明名腰板挺得太直了,靳枫会啪地打一下,“显你大个头哇,一个鸡巴男妓还趾高气扬的,跟我牛逼啥?”柳明名赶紧勾成虾腰。在海南东郊耶林的一次宴会上,柳明名的汤匙掉了,棕褐色的汁液污了靳枫的白袜子,像个落在白花蕊上的蜜蜂。靳枫的脸唰地一下白了,狠狠挖了他一眼,把脚放在柳明名的凳子上,“舔了它!”
柳明名的脸腾地红了,然后表情木然地瞅瞅桌上的七八个人,再看着靳枫,瞪得眼球都快凸出来了,冒出一股愤恨的光。
靳枫无声地笑一下,把身后的一个精制的小坤包轻轻地拿过来,往桌子上一放,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你不愿意?”
那个小坤包刀一样割掉了柳明名的愤怒、犹豫与尊严,这个一米八四的大个子突然弯下腰,伸出舌头够,够不着,再弯一下……
过后,靳枫曾这样评价,“舔一下算什么?我的白袜子多干净啊,一尘不染。”见柳明名不说话,靳枫又加上一句,“屈着你啦?这是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舔一下就值十万块的活上哪找去?”
在开原精神病院,柳明名明白的时候,曾跟我说过这样的话,“靳枫这个女人身体装满了仇恨,说见到象样的男人就‘拿下’,不如说,见到象样的男人就‘折磨’。”
靳枫有两句常挂在嘴上的话——
“我一看到男人出丑,就乐得不行。”
“折腾男人,是我最大的享受。”
“这个人太冷了,脸上总是冰封雪寒。我承认,我有点怕她。可是非常奇怪,她最怕一首歌,那首已过时的老歌《沈阳啊沈阳》。一听到这首歌,准哭。”
1998年6月21日,准备“收拾”房美月的靳枫突然改变决定,轰走了要帮她忙的几个打手,哭得翻江倒海,熟虾一样弯在歌厅的长条沙发上,谁也劝不起来。十几个小时后,二十一层公寓的一个窗口,吐出一个女人……
当靳枫来到歌厅,柳明名立刻傻了。柳明名连忙把摇控麦克放下,屁颠屁颠地上前,胳膊伸得长长的,弯下腰,说“欢迎啊大姐,里、里边请吧。”靳枫并没有给柳明名难堪,直接走向长条沙发。柳明名急忙喊服务生,“上茶,上最好的茶,啊,啊上珍珠茶!”
房美月的歌声拧在强力轰鸣震荡的乐曲中,自己也拧在其中,非常投入,分不清是歌还是自己,没在意已经进来一个不速之客。一唱《父老乡亲》这首歌,家乡的村庄、田野,家乡的人,还有她那白发苍苍的养母,就会从曲子里缓缓而来,来到她的面前——与其说是唱,不如说她在娓娓地讲述;与其说是唱给别人,不如说是唱给自己……
侧身的房美月格外惹眼,S曲线妙曼极了,大凹大凸,温婉、野性而浪漫。靳枫说,眼挺尖啊柳明名,“这妖女不错!”
一曲唱罢,屏幕上出现了预选歌名《沈阳啊沈阳》。柳明名走过去,想阻止房美月再唱,靳枫摆摆手,示意让她唱完。
多年以前,这首歌曾在沈阳的大街小巷风靡一时。已上中国煤矿文工团的沈阳歌手曾静,唱得最为感人。近些年唱这道歌的少了,但还有。沈阳电视台春节或国庆晚会,不时还唱这首歌。这首歌过时了,没多少人唱了。但,每次唱起来,都有观众刮人浪,巴掌拍成滚雷。喜欢的人,仍能勾起一段故事,或一缕怀念、凄美、忧伤:“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靳枫放下杯子,在她手指轻敲膝盖的拍节中,房美月接着唱,“亲人啊朋友啊,慈祥的母亲,愿你在平安的路上。生活的道路是多么漫长,而今我向往的地方。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亲人啊朋友欢聚一堂,共渡那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