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见了我,故意不正眼看我。但我看得出,她故意控制着自己。小艾不时咬一下下嘴唇,眼睛看着别处。小艾瘦不少。她的脸更加苍白。但,她不像许多人那样憔悴。相反,由于少见阳光,那种苍白中竟透出嫩意来,仿佛婴孩儿的皮肤。这样子让我心疼。可是,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好”、“你还好吗”、“你还适应吗”,好多话涌上我的心头只是一瞬间,就倏然而逝。是的,这些都太虚伪了,说了还不如不说。可是,说什么呢?我真的想不起来。我都白来两次了,肯定要抓紧时间的。可越这样想,越是说不出话来。小艾跟蕾雷不一样,小艾跟房美月也不一样,小艾——小艾是个胆子大、热情、善于行动的人。“行动”两个字一下提醒了我,我将已经靠近小艾的身体突然向后退了退,在距离小艾一米远的地方,两手垂直靠紧裤线、双脚并拢、立正,然后行个标准的鞠躬礼——小艾,对不起!
小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张开双臂一下扑上来,呜呜呜大哭起来。怕出声,小艾的声音憋得像没调好的“气门”,呼哧呼哧喘。小艾的脸在我的胸上、脸上蹭,反复蹭。小艾的双手搂紧我,指甲使劲抠,抠得我的后背都疼了。我轻轻拍着小艾的后背,说,不哭,我来了。我来了。我又抚摸着小艾的头说,不哭,我来了。我来了。
你怎么才来?小艾突然仰起脸,嗔怒地问我。
我都来两次了,难道,你不知道?
你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到我就走?
我正不知所措呢,小艾提醒我说,我头一次跟你正经说话的情形,难道,你不记得了?
我们头一次正经说话,是在厕所。
女厕所坏的那几天,大头鱼在一次晨会上说,让女同志下一楼上厕所,也太欺负人了。我们杂志社就这十几个人,先凑和用吧。友爱一下嘛,一个上厕所的事,就别分得那样清了。谁进去门一关,就决定性别了。大头鱼还特意补充一句: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哪个男同志要是再用小便池子,就视同于违纪。
干脆,也“友爱”一下,留给女同志用吧。我说。
“轰!”大家笑得人仰马翻。
我正笑得得意呢,突然一个纸条飞过来。我打开一看,里边就两个字:讨厌!
我看了看,真的不知道纸条是从哪里飞来的。大尾巴会开得太长,这个文件那个文件,说了半天,都是一件事。乏味透了,我只能靠茶水打发时光。茶水在我某个地方囤积得太多,要出潮了。我懒得动。可膀胱不断向我强烈抗议,攻势逐渐凶猛,再不排涝泄洪,有决堤的可能。万不得已时,我假装没事儿一样站起来,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让别人看出我内急的狼狈样子,故意迈着稳健的步子出去。关了门后,我立刻跑了起来……
跑也白跑,厕所门紧紧的闩死了。
我在外头拍了拍,“哼”地卡卡嗓子。里边也有人拍了拍,也卡了一下嗓子。一听那尖声尖气的声音,就知道是个女的。
没有电梯的旧房子,如果我下一楼,肯定来不及的。
等吧。可是,我等了一会儿,里边一点声息都没有。人人都熟悉的排便业务,就是消音功能再好,轻微的声音总应该有的。但,没有。内攻一阵紧似一阵,眼见要决口了,我真后悔。如果刚才我下了一楼,早就排险成功了吧?
就在我表情异常丰富,敛息静气,提肛收腹,轻轻地跺脚,调动脸上所有褶皱和神经尽全力关紧“阀门”,恨不能举倾国之力锁死那个眼见要失控、越境的家伙,厕所门“咣”地一下开了!
小艾嘿嘿一笑,严肃地说,进去吧,不过,你欠我一份人情!
我刚刚排除险情,小艾又站在厕所门外了。当小艾那张漂亮的脸蛋、高而起伏的胸脯跃入我的眼睛,成功泄洪的我又有闲心了。
我、我欠你什么人情啊?
小艾一把拉开厕所的门,说,我这两天“蹲肚”。小艾歪着头想了想:怎么说呢?咳,咱都是文人,不能太写实。哎我打个比方吧!比方我刚才(在厕所)也是工作,那么就是这样的情形:我在里边刚刚铺开稿纸,一个字还没写呢,你说也需要地方写稿,我就舍己为人,立刻就把办公室让给你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还这么幽默。看我笑得如此开心,小艾在进厕所之前,把一串钥匙递给我,用纤纤细指抓出个黄铜钥匙:这个,是开我办公室的。我办公桌上有个白包,白包里有个绿纸袋,你给我取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小艾竟让我取卫生巾!
我当时就想,这姑娘连贴近她最隐秘部位的东西都不背我,是不是看上我了呢?
不料,当我后来以开玩笑的方式曲线问她时,小艾直爽地说,你想知道我对你的评价?我点了点头。好吧,我告诉你,就两个字。哪两个字?今早开会你不是收到一个小纸团吗?对呀。我应答了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讨厌”两个字。
当我头一次跟小艾在床上激越风情后,我提起这件事。小艾说,女孩子要是看上谁了,说的大都是反话。怎么,连这个你也不懂?
小艾又说,如果女孩子动心了,认为要正经对待了,大都会这样的。
后来,我干“执行主编”时,一面被查,一边又面临因办“工作证”负连带责任被起诉,小艾尽管眼睛哭得通红通红,还是一甩袖子,说,你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当我看着小艾绝情地离开,以为我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了。我哪知道,小女子小艾却大侠一样,背着我去找“大头鱼”和她的厂长“姨夫”。后来我终于知道内情,为了救我,小艾一再上大头鱼的床。同样,小艾跟那个厂长也没有任何关系。在我出事之前,她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厂子。辗转了好几圈,才通过她姨夫在那个厂工作的“关系桥”,摸准了厂长的“地下情报”。他姨夫说,厂长这小子倔,胆子比窝瓜都大。说一不二。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但,缺口也不是没有。这小子就见两样东西眼睛发亮。只要点燃了他的兴奋点,让他眼睛发亮,什么原则都成了他“随便用”的手纸。他的兴奋点有两个,一个是陈年茅台酒,一个是美女……小艾姨夫还说,我估计那个拿他五万块钱的女人,肯定答应厂长什么了又没有兑现,不然,区区五万块,厂长根本不放在眼里的……
那天从厕所出来,小艾说,让男士替我拿卫生巾,你是头一个。
能是最后一个嘛?
肯定不是。
为什么?
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你这样性格的男人,怎么会只同我一个女孩子疯呢?
这话对我打击很大,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丫头定位真准。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对我这样好呢?后来小艾还是揭开了谜底:开始,她只想要多挣些钱。在杂志社,如果我不挑头,她的代步工具不可能多两个轱辘,房子想都不敢想。可后来情况就完全变了。小艾说,我们都好成那样了,你出了事,我能见死不救么?
我也再三抠问过小艾,既然没有跟我结缘的打算,费那么大的劲,犯得上吗?
小艾不认识那样盯我半天,哼了一声,用这样一句话兜底儿:你以为所有人只会为自己谋利益吗?但,我不是!
我去监狱看小艾那天,小艾哭得眼睛都红了,我一再安慰她,说好好表现,我会想办法的,一定的!
小艾使劲点了点头,说洪飞,我知道我怎么回事。我都混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指望什么吗?小艾擦了一把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说,洪飞,我两次不见你,你还来看我,这就够了。离会面结束还有五六分钟呢,小艾突然喊警察:我要回牢房!
这也许是沈阳的马路上亘古未见、决无仅有的一个镜头,一个男子从摇下的车窗里往出扔百元大钞。车开着,一只手伸出车窗外,半张脸发出哈哈哈的疯笑,钞票从窗口哗哗飘落,行人们看傻了,想不到这幡钱一样、落叶一般飘飞出来和东西会是钞票,一向习惯于深居浅出、秘而不宣的钞票,怎么会以这种方式突然飘飞过来,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在沈阳着名的和平北大街?行人跟着车跑,争相抢钞票。其中一胖一瘦两个人因为争几张钞票大打出手,只见胖子拎起瘦子抡了几圈,一扔,瘦子树叶一样飘飞出去,在空中划一道美丽的弧线,飘落在一辆飞驰而来的小货车上……
钞票像一窝出飞的红鸽子,刚刚飞出车外的时候,路人纷纷驻足,不知此为何种不明飞行物,不知这是哪种演习哪种操练,直到车窗口伸出来的毕加索抽象画一样走形的脸,发出狞笑和叫骂:“那是钱,快捡哪,傻逼们!”
“哈哈哈哈!捡哪捡哪,傻逼们!呵哈哈哈——!”
车子还在开,票子还在飞,直到一辆警车别在了前边,这辆撒钞票的车,才急刹车停下。车子的前轮,上了右边的马路牙子……
那个疯笑着撒钞票的人,就是柳明名。
这是1999年3月15日。
3月15日,平时躲在办公室里喝茶水“校对报纸”的制服们、大盖帽们都出洞了,在一年一度的消费者权益日。大街上还出现了平时稀有的宣传横幅。有人手持喇叭讲着什么。马路边铺着花毯子的桌子后边,有人装模作样回答各类有关维护消费权益的问题。摄像机的镜头在旁边缓缓移动。可是,我们的主要问题不在这里。我们的主要问题藏匿于心。我们的主要发作期不光在“315”这一天,而在每一天。
有人不断发出质疑:因为利益关系,是打假还是假打呢?既然有法律有制度,也设置了专门机构和人员编制,怎么假冒产品越打越多呢?
更多的人则说,如果不这样“搅和搅和”,真产品会绝迹吧?
在中国,我们不必研究哪些东西有假货。那太麻烦了。我们只研究一个问题就行了:哪些产品没有假货?结果是:产品种类约等于假货种类。或者说,假货种类约等于产品种类。唉!
我们认识的柳明名,心眼总向假冒的方向歪歪。
柳明名就是在“315”这天,在一年一度最敏感、最火爆的关注消费的日子出了问题,这小子不仅不避风头,还顶烟上,出了消费不当(钞票显然不该这样消费)的问题,以撒钞票的形式,换来手铐子,“咔嚓”一声,铐在腕子上。
1999年春天,贾界的主渠道做爱对象还是房美月。兼及其他渠道。偶尔,也以钞票开路,“开荒占草”一回。那时候,“眼白”很长时间没来找他。蒸发了一样。眼白曾在一年前跟他打过招呼,说她去美国了。贾界半信半疑。因为,他知道他在她身上的辛勤耕耘,还没有结果。尽管这样,贾界还是收兵回营,耕种自家田园。但跟“你胸口有个小树叶”时不同,也跟“天天馋”不同。这个时候,他的做爱已经形成风格形成模式了,一周两次,一次七八分钟。做之前雷鸣电闪,大吼大叫,做起来却雷声大雨点稀,使大劲儿放小屁。类似于叶公好龙,玩花架子。假。类似于做比成样,走走过场。准确地说,类似于作广播体操和打太极拳。作操有点像镜头快放,一招一式相当规范,下蹲运动,腹卧运动,弓腰运动,局部运动,整体运动,呼吸运动,跳跃运动,冲刺运动。“打太极”不言而喻,动作虽然也跟广播体操相似之处,只是一次次的重复,但,慢。讲求“以柔对柔”。实际上,贾界此时做爱常常心猿意马,甚至“穿帮”。借做爱构思点东西,已成习惯。这种习惯难免造成两种后果:一是,力量给养不足,半途而废;二是,“作文”跑题。跑题的时候,也是伤害“合伙人”的时候。明明把房美月的欲火撩起来了,就要把持不住,正一声紧一声地哼哼,看起来,哼哼声大有星火燎原、势不可当之势,贾界突然停下来,问,“哎你说,这个绿野集团,比叫绿野公司气派吧?”房美月这个气呀,一个鲤鱼打挺翻他下去,“干什么哪你?”
那时候,绿野公司如日中天。
那时候,贾界虽然已经在秋比诗花园建立了那个后来成为他葬身之地的“钱库”,但在左膀右臂万答、门璐的协助下,绿野公司已经从创业初期的羊肠小道,步入柏油铺就的国道,正全力前进,朝着通往高速路的方向。
延生美体液前锋开道,延生养颜胶囊,延生美肌液,延生智力宝迅速跟进,一个规模庞大的延生航母犁开“液世界”大海的胸膛全速前进,气势雄伟,波澜壮阔,势不可当。
“美体春风,摇绿每一片叶子!”已经在媒体上迅速传播,几近家喻户晓,广告效应带来经济效益,账面上的收方数字跳得比刘易斯的脚都快。对了,那时,刘翔还太小,还没有步入田径赛场。贾界说,看来什么都得宣传啊,咱们还得加大广告投入。不过,他却对房美月这样说,这回我算明白啦,“我他妈再也不相信狗屁广告了!”
相信与做永远是两码事。
贾界连上厕所都哼叽几句尚未面世的广告词:“延生系列,生命从头跃!”
当时房美月正在弄早餐,一开微波炉,掏出两个汉堡包,然后右臂一轮,“延生系列,温暖全世界!”贾界说,这个不行。这哪像补品广告啊,这纯数是希特勒演讲时的砍刀状手势,要征服世界!房美月从大勺里拿出一盘炸茧蛹,“延生系列,化蛹成蝶。”贾界说,这个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不过,幅度感还不够,哎美月呀,要是放进去一个鸡蛋,拿出来个鸡崽来好不好?房美月笑笑,说放个虱子,噗地吹口气,升起一团白烟。白烟缓缓散尽,突然冒出来个大牛来,幅度多大啊!贾界回击说,太夸张了吧?这样,还不如冒出来个白骨精呢!
万答可真是个难得的人精,吐完了从国企带来的“鱼籽”后,仅仅算个“见面礼”,其管理方式更是好戏连台。一连推出了“首席技工”、“首席员工”制度,“质量王”制度,“销售飞鸽”制度,“回款快马”制度,“开拓明星”制度等,把个一向沉闷的车间及各个环节,都鼓捣得跃马扬鞭、龙腾虎啸。可以说,万答一个人就是一个大容量电脑,只要需要,眨巴眨巴眼睛,比点鼠标都快,一个让人为之兴奋而刺激的点子,就会横空出世;也可以说,万答长了一只神手,手指处,死穴复活,死脉贯通,死灰复燃。此时,他的手指又指向大连市郊的一个满目疮夷、苟延残喘的工厂。工厂如刚刚经历战后洗劫,一片破败景象。围墙被老百姓拆了砖的豁口,用铁道横七竖八地拦上;厂房的玻璃所剩无几,一楼的窗框残损不全;院内垃圾成片,房檐上蒿草丛生……
办公大门门口,居然有个锈迹斑驳的牌子:×××巨人企业。
无庸置疑,这个企业曾是这个城市别在胸前的徽章。一枚值得骄傲的徽章。让本地行政官员多少次对它指指点点,对它竖起大拇指。如今,这个“巨人”已倒下四年了,成了一具残尸。看房的说,“老板卷款跑了,把全家都整美国去了!”
走进屋内,曾经为这个城市唱赞歌的机械设备哑巴了,灰尘、锈迹、油污,以及半成品或次品机件一片狼籍。几只半尺长的老鼠敏捷地窜来窜去,其中一只老鼠跳到机器上,如人而立,举起一只前爪,以哑语的方式欢迎来宾,像个好客的领队。
从另一个门出了“车间”,有人叫了起来:“啊,蛇!”
一条胳膊粗的黑底黄花蛇慢悠悠地从草丛中爬过去,身子切割之处,唰啦啦响,草被分成两半。爬了一段儿,它竟停下来,大大方方地扬起脑袋,回过头,看看这些打扰它的不速之客,它歪头的样子很特别,似乎在调焦距或对光圈儿,“拍”实了,以防下回认错。片刻儿,它继续前行,经过砖缝上长满野草的甬路,爬进另一片草丛。这样的颓废、荒凉的场景,令所有随行人员皱了眉头。
万答却乐呵呵地说,不错啊,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