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贾界的恐惧症时好时坏。犯病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往房美月怀里钻,浑身打抖,头上大汗淋淋,喃喃而言,“妈妈,别走别走哇,我怕,我怕!”房美月紧紧搂着他,“别怕别怕,妈妈在,妈妈在,妈妈不离开你!”说这话时,房美月已经不流泪了。泪早就流干了。在万答和门璐的安排下,收了重头红包的医生守口如瓶,偷偷地给贾界看病。绿野集团就要打包上市,老板这个样子,势必会严重影响“大盘走势”。中国的企业也像中国的股市一样,一个“政治”变故或动向,足以让产品不可思议地大起大落;足以让盘面疯狂地暴涨暴跌!贾界患恐惧症的事张扬出去,足以成为绿原集团瞬间“一片飘绿”的风向标!为了封死医生的嘴,万答曾经雇两个个头近两米的小伙子恐吓他:这件秘事一旦跑了风,我们将像拍死蚂蚁一样,拍死你!老医生哆嗦着说:不敢不敢,拍死我也不敢哪!过后万答说,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要是万一跑了风,后果不堪设想!朝晖暮色之时,房美月还领贾界去公园走走,后来公园也不敢轻易去了。因为,说不上贾界会恐惧什么。一次去南湖公园,贾界突然指着那个云天中的“大转车”说,怕,我怕。房美月说,别怕,咱不怕,那只不过是个玩具。贾界说赶紧离开,它要是散架子了,能把人砸成肉酱!房美月只好跟他离开。已经走上那座“卧波桥”的台阶,贾界又退了回来,说不能上不能上,桥要是蹋了,我不会浮水呀!于是,他们只好朝公园的北门走去。可是,贾界一抬头,又发现了新的危险,不好啦不好啦,大树要倒!房美月连忙劝他,说大树不会倒不会倒,贾界哪里肯听,飞也般跑开,跑到一个空场才停下。贾界环视一周,说房美月,我们出不去了。房美月,你看,到处都是要倒的树!房美月说,不会倒的,我们不是从大树旁边进来的吗?你看,房美月指着南湖西门,我们就是从那一片树中穿过来的。贾界蹲在了地上,回头回脑地找,也不找到一个安全的出口。贾界指着地上一个小小的爬行物问:这是什么东西?蚂蚁呀。房美月仔细一看,几只小黑蚂蚁转来转去,它们的旁边,有个状若米粒大的小洞。贾界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妈呀,蚂蚁可是杀手啊!怎么会呢?房美月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哇?贾界离开蚂蚁洞一米开外,蚂蚁们要是一起打冲锋,一群大骡子大马很快就成为一堆堆白骨!你说的是白蚁吧?热带雨林才有白蚁。房美月你他妈真混啊,真混,我们处在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一个克隆的年代,一个引进外援的年代,一个全世界的男男女女随便杂交的年代,一个十几个小时就能飞到地球另一面的年代,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啊,啊?我告诉你房美月,不用说(突然想起什么),你看见报纸没,陈水扁总往大陆派特务,头几天还抓了好几个。台湾特务来干啥?玩坏!没准,他们就带进来黑色的“白蚁”呢!退一步说,就算特务没干这个,要是出国人员不小心带回来几个白蚁,我的妈呀,那东西一繁殖起来,飞快,几何倍数增长,几何倍数呀,你懂不懂?
房美月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有领他走,换个环境。可这时她发现一个难题,要想找到没有桥又没有树的一条路,难于上青天!房美月心生一计,说咱俩做个游戏吧?什么游戏?比竞走。比竞走?看谁走得快呀!贾界一听,乐了,你怎么能走过我呀?房美月一噘嘴:别臭美啦,你得给我优惠政策,哪有男的跟女的比赛不优惠的呀?怎么优惠?我用手绢给你的眼睛蒙上,咱俩手拉手走,你不能落后,还不兴踩我的鞋。做到了,就算你赢。
他们终于出了南湖公园。
用“八峻图”雕塑砸完“大背投”那天,贾界再也没犯过病。当房美月跷起脚尖吻了贾界,贾界说,我的病好了。
好了好哇。房美月说。
别以为我瞎说呢,我真的好了。贾界说。
我证明给你看。贾界说。
贾界说完,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物,找到那两双银筷子,拿出来一双直奔洗手间。贾界用一把西餐叉子撬开那个圆形的地漏盖子,把筷子扔了进去。
房美月看得目瞪口呆。
贾界的动作迅捷、果断、流畅、准确。
贾界扔了银筷子后,重新把那个圆形的地漏盖子盖上,把盖子边款的脏物冲洗干净,洗了手后,冲房美月凄然一笑,说,你看我做得多利索?跟你说实话吧,我的病——好了。
房美月信了。
房美月脸憋得通红,眼角如决堤之坝,泪水汩汩而流……
好情人令人想成家,坏情人令人想出家。
房美月看完了那个女老师爱上男学生的悲情报道,贾界说,怎么样啊房美月,这出戏你们什么时候上演?房美月说贾界你怎么酸成这样,我是那样的人吗?贾界指指窗外,“一个小帅哥在窗外勾你,我连点酸味都没有,你觉得正常吗?”房美月这才想起“小屁孩儿”,临窗而望,小屁孩儿果然还在院子里。俯视夕照中的小屁孩儿,遮眼长发被染成红色,肩膀和身体的“边线”也被勾勒成红色,楚楚动人。居高临下,小屁孩儿瘦弱的身材成倍地缩短,晒化了的“果之郎”一样,成了“一个扁儿”;或者说,竖立的螺丝杆矮成了螺丝帽。加上那个影子,活生生一个“逗号”。“逗号”焦急地移动、划圈儿,似要“晋升”为句号。可影子死死咬住他,无论怎样都甩不掉他身后的“小尾巴”。这个样子,使房美月心中一阵难受,太残酷了:他还这么小,这样瘦弱的躯体,骨头还没长成呢,抗得了这样吗?
“我下去打付了他。”房美月说。
不知房美月下去说了什么,几分钟后,“小屁孩儿”哭着跑开了。
此后再无联系。
2005年秋天,房美月已决定回西丰县城,甚至有了“第十一”的打算,常常以泪洗面。这天,当她偶然看到那份“协议书”时,实在忍无可忍,“噗哧”一声,笑了。脸上还挂着泪。要知道,房美月已经好久没笑过了。
在他们家当年如现在敏感的耶路撒冷。遭到占领的伊拉克。战事频繁。固定资产不断遭遇粉碎性破坏时,这份协议书曾起到过局部的阻击作用。我把这个协议书递给贾界,贾界看后哧地一笑,说“我操,你可真能整。”我没说此作出于雷蕾之手,我说,这是我憋了大半宿,付出了多少个广告策划流产的代价,损失无数已进伏击圈的提成,才隆重炮制的杰作。我还说,这是目前中国公文文本中的开先河之作,可遇不可求。
此时,2004年秋天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房美月推开窗子,任风手掀起她仍然柔顺的长发,在长发的飘飞中,她清泪欲滴,再次读了这份协议——
夫妻停火协议书
因家庭战事连连不断,房间内经常一片狼藉,公用财产一再流失,许多无辜生命(蟑螂、蚊子等)惨遭灭门,邻居们欲结“八国联军”讨阀,为防事态扩大,特草拟一份家庭协议书:
一,无论任何难以抗拒的理由,均不得以家中公用财产为发泄对象。即便火气冲天,
憋坏心脏,也须以小件器具为发泄目标。但因考虑到当事人发泄可能要有极大的震撼声响来排泄自己的愤怒,建议选用玻璃杯、暖水瓶、劣质瓷茶壶等廉价却有极强震撼力的物品。事后物品照价赔偿,再罚其总价30%作为公积金,便于日后添置。
二,家中电器历经多次小规模战事后,这些非军事用品已留下病根。其中那台彩色电视机已成了黑白,已无力再承受超过80分贝的声波。估计勉强承受45分贝的冲击。若双方因争吵、打斗、摔器物而至电视机线路“血栓”,甚至导致“失明”,肇事者承担全部更新费用的80%,诱发肇事的另一方,也要付出20%的连带赔偿。
三,双方要秉承平等、团结、共同繁荣的方针,不得有任何性别上的歧视,尊重双方的人权、隐私,没有合适的理由,不得随意盘问。鉴于乙方体力柔弱,尚有每月一次的“红事情”,甲方要自愿承担扛煤气罐、扛米等体力劳动;乙方则承担做饭、买菜、洗衣、扫地等一些轻体力家务活,生病期间甲方应给予国际主义援助,事后,可从公共财产中抽取一部分作为劳务费。
四,家庭财产归双方所有,每人每月须向公用财产上交80%作为固定资金,以备急用,
剩余20%可自由支配。若有重大决策需动用固定资产,须经双方同意签字,否则视为挪用公款,按金额大小确定挪用方的苦役天数。由于乙方善于理财,此固定资产暂由乙方托管,甲方有权知晓资金去向。
五,双方要以大局为重,积极探索发展家庭经济的新路子,促进家庭资产的保值升值。
但不得以此为借口,扩大支出。不得以报销饭条子或开“大头小尾”发票等方式套现。更不得私设小金库,搞体外循环。违者,给予睡沙发数月、禁欲10天、吃素、苦役等处罚。
六,共同富裕是化解矛盾、增强夫妻凝聚力的有效之举。但要根据家情,讲求实效,在一切向钱看的过程中,要以货币资金回笼为标准,不讲产值,不盲目上项目,不搞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
七,双方若有难以调和的矛盾,须坚持一个家庭的前提下进行调解,不搞分裂,不得以任何不当行为予以威胁(诸如举刀相向、自刎、携款出逃等),更不能以离婚要挟。
八,若双方父母或朋友来访,双方要迅速冰释前嫌,要表现得恩爱和睦、相敬如宾,若一方违规,甚至给他人留下极坏印象,则视其情节进行诸如禁欲30天、苦役一个季度的处罚。
本协议双方签字生效,即日执行。
甲方:贾界
乙方:房美月
人要是不顺,喝口凉水都塞牙、放个屁都能砸伤后脚跟。把我审计得抬不起头来,人们都说我“贪了不少”。尤其在广告入账条子上,不知哪个跟我有世代冤仇的主,竟然抄我后路,检举了我“瞎填”人名的事。这不是要往死里整我么?
套上“执行主编”头衔后,忘乎所以、放浪形骸乃至不知天高地厚的事都有,我承认。可上苍作证,我真的没有出大格,更没往自己腰包塞一分钱公款。招待自己的朋友要假公济私报销的想法也胎死腹中,饭条子至今还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没找到机会报销呢。现在看,这机会永远埋在岁月的深处……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揣在别人衣兜里招待杂志社客人的饭条子,最后也算在我的头上。
谁这样落井下石呢?毫无疑问,这是个知情者。
中国有太多的企业,家家都是两本账。一本对外,一本对内。这情况,税务工商和主管单位,都睁只眼闭只眼。就像中国各地都有小姐,哪都有。现在,连农村都普及了。但,从来没有“让过”,执法部门更是假装不知道。民不举,官不纠。要是谁被举报“响”了,谁就倒霉了。
在我们杂志社内部(各地媒体都大同小异),谁都知道20%提成的事。谁拉来钱给谁提。为了避税,就在下账单子上多写人名(编假人名),让每个人的收入平均线在税务政策允许之内。大家都在这样搞,税务也睁只眼闭只眼,但到我这儿,出事了。
大头鱼告诉我,赶紧找找人,要不,容易“进去”的。
可把我吓坏了,把家里四瓶茅台酒、三瓶XO,两根上好的二杠鹿茸都给大头鱼送去,还递上五千块钱,说别的我都认了,副主编的梦不再做了,只求他“无论如何别让我进去”。知道吗?那茅台酒可是七十年代的呀!我父亲留下的。我父亲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不到关键时刻,不要轻易用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我为此肿了腮帮子,嗓子疼得冒火时,我以杂志社名义发证招聘的“工作人员”出事了,有个叫汪小飞的娘们儿,诈骗人家五万块钱!
我赶紧查了汪小飞的档案:33岁,女。南京大学毕业,专业,国际贸易。大学本科。此前曾做过河北省某报记者部副主任、北京某知名报社记者,我一看复印件,还做过大学学生会副主席、校报主编。各种获奖证书五六个。
这么优秀的人,也能行骗,有没有搞错呀!我说。
呆子!纯粹是呆子!小艾说。
我正火着呢,小艾竟这样无视于我。我愤怒地向她摆摆手:去去去!我甚至不屑地想:怎么?就凭你跟我上过床,就可以对我落井下石?
小艾的嘴歪了歪,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呀!咣地摔了门,走了。
为了弄准了,我挨个电话打了一遍,想了解一下汪小飞的为人。当汪小飞毕业的学校、工作过的单位都说“我们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没听过这个人”后,我一下瘫坐地椅子上……
“这年头,除了妈以外,什么都是假的!”在床上,小艾知道我结束这一轮战斗,一下把我推下来,伸手抓过毛巾,一边替我擦汗一边说。
可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摘钩呗!
娄子一个接一个,怎么摘呀?
还有茅台酒没?最好也是七十年代产的。
问这个干嘛?
摘钩呀!
小艾说着,拿出两瓶茅台酒来,我一看,正是我送大头鱼的酒。我惊骇地问:这酒,怎么跑你这儿来了?
我要的呀!小艾倒也开诚布公。
我一下就火了,说审计正在查我,这、这可是救命的酒呀!我突然反应过来,不认识那样看着小艾,说,你跟……大头鱼,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我……
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骂了句“破货”后,立刻掀起我的衣服。小艾一把抱紧我,呜呜呜大哭起来。继继续续中,小艾还是说明白了。为了救我,她什么招都用了。以前,她跟大头鱼是清白的。可为了救你……最后,小艾悲伤地说,我一个小女子,除了身体,我还有什么“拿下”领导的招子?
我一想到眼前的女人,曾经被大头鱼用过,我的妒火就呼地一下窜起来!我盯盯地看着小艾的身体,仔细观察她的美丽的局部,想像大头鱼的手、肥胖变形的身体、大黄牙,还有更丑陋的地方,都曾经……
小艾呜呜呜哭了一阵,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
小艾最后揭开了真相:她宁可扯紧大头鱼的“小辫子”,威胁他,也要让他“平了”审计的事。大家都在这么做,现在只抓你一个“瞎填”人名了,太不公了。再说,你还没来得及往兜里揣钱呢!
这倒是真的。人都是自私的,无利不起早,我也想多往兜里多揣些钱。但,时间太短了,钱也没多赚,还没轮到我呢!
关于汪小飞行骗的事,小艾说跟她“姨父”打招呼了。
你姨夫?
就是汪小飞骗的那家厂子呀!
小艾突然眉飞色舞地说,我姨夫最喜欢喝茅台酒。尤其是陈年老茅台……
我一下搂紧小艾,说,小艾,小艾,小艾。搂了好一会儿,我又说,小艾,小艾,小艾。
1996年,小艾进监狱后,我打听了好多人才知道她的准确地址。在此之前,小艾告诉过若干个人,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洪飞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伤口。但,我却知道,她心灵最深的那道伤口,是我刻下的。
我去监狱两次。小艾都没有见我。我托了好几个人,才跟看守挂上钩,让看守转送给小艾吃的东西和生活用品。我听说犯人在监狱里立了功,是能减刑的。当我知道犯人在他们办的报纸上发表文章也能减刑,我专门找了朋友帮她。我还在寻找一切机会,帮她减刑或适当时候,研究取保候审。我欠小艾的。我心甘情愿这样做。我一再告诉朋友,千万别提我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小艾最恨的人就是我。
只是,我还不知道,小艾的问题,当时只是露出“冰山的一角”。后来,越审越严重……
第三次,我报了别人的名字,才见到她。小艾见了我,愣了下后,掉头要走,被押她的警察堵住了去路。这名警察是我朋友特意安排的。
那时候跟犯人见面比现在宽松。不用隔着玻璃打电话。
警察让小艾进屋后,主动了退出门外。这是不允许的。但,当时朋友给我开了这样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