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连京·拉斯普京的名字在俄罗斯几乎家喻户晓,中国读者对这个名字也并不陌生,2007年3月,为祝贺拉斯普京70寿辰,俄罗斯总统普京向这位两度荣获苏联国家奖的俄罗斯作家颁发了“对祖国的贡献”三级勋章,以表彰他长期以来的文学创作活动和为俄罗斯文学的发展作出的贡献。拍摄过《日瓦戈医生》的俄罗斯著名导演亚历山大·普罗什金将曾多次在莫斯科各大剧院上演,但从未被搬上过银幕的作家的代表作《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拍摄成电影,这无疑给拉斯普京的70岁生日送上了又一份厚礼。
瓦连京·格里戈里耶维奇·拉斯普京1937年出生于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州一个农民家庭,1959年毕业于伊尔库茨克大学历史语文系,后在当地几家报社担任编辑。1961年拉斯普京在西伯利亚的文艺丛刊《安加拉河》上首次发表处女作《我忘了问廖什卡》,1967中篇小说《为玛丽娅借钱》的问世使拉斯普京一举成名,1974年发表的代表作《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为作者赢得了1977年苏联国家奖文化与艺术类大奖。此外,《最后的期限》(1970)、《别了,马焦拉》(1976)等作品也曾引起评论界的普遍关注。1985年出版的小说《火灾》于两年后再次荣获苏联国家奖文化与艺术类大奖,从而确立了他在俄罗斯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并使他在国际上也声誉鹊起。正如俄罗斯著名作家扎雷金所说:“瓦连京·拉斯普京几乎没有起跑,一下子就作为一个真正的语言大师进入了我们的文学”。进入21世纪后拉斯普京又先后获得了索尔仁尼琴奖、陀思妥耶夫斯基奖、文化与艺术领域俄罗斯政府奖、中国授予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阿克萨科夫俄罗斯文学奖、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奖和勋章、国际统一斯拉夫民族基金奖等。
《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描写的是卫国战争结束前后西伯利亚农村的生活,讲述了一个逃兵的故事,但是作者所关注的是人的灵魂和道德倾向问题,是拉斯普京对伦理道德问题的又一次探索。书名本身就告诉我们:书中所讲的一切应该成为人们生活中永恒的教训。这是一部别具一格的战争题材小说,在这部20万字的作品中,看不到战争血腥场面的描写,闻不到硝烟的气味,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主人公是一个令人感到可悲可叹的逃兵的形象。在一般人的眼里,逃兵一定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是应该受到世人唾弃的可耻的叛徒、败类,而拉斯普京笔下的逃兵却并非存心背叛祖国,诸多外界因素是促使他心理扭曲,一步步成为逃兵的催化剂。卫国战争开战没几天安德烈就应征入伍。在前线的三年里,安德烈参加过夜袭,抓过“舌头”,也冲锋陷阵过。他受到大家的器重,被公认为是最可靠的战友。安德烈屡次负伤,又屡次重返前线,应该说他是有献身精神的,这样的年轻战士是不错的,不能被视为懦夫。然而,人皆血肉之躯,爱情、亲情、乡情是人之常情,在战斗中拼杀了四年的安德烈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厌倦打仗,害怕孤独,思念家乡,惦记亲人,渴望和平,企盼幸福。最后一次负伤后,安德烈因胸部两次开刀取弹片,伤口长期无法愈合,在新西伯利亚的军医院里躺了近三个月。眼看战争就要结束,他以为已经熬出了头,苦尽甘来,出院后会放他几天假回去看看。
“他的整个身心——直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个念头——都做好了准备去同父母亲、妻子纳斯焦娜等亲人会面。全靠这一点,他才活下来,恢复了健康,他一心想着回家,只想回家。……他只要在家里待上一天,——真的只要一天,让心灵平静一下,然后他又会心甘情愿去干随便什么事情的。”
可是当出院的时刻终于来临的时候,安德烈却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命令:回部队去。他想不通,到处去找军医评理,发脾气,结果都无济于事。人家硬给他穿上军装,强迫他上战场,他觉得医院里的首长像冥府的暴君一样冷漠专横,凡人是奈何他不得的。家乡就在附近,他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一趟;可是他又害怕这会使自己受到军纪、国法的制裁。他在车站上徘徊了很久,放过了一班又一班列车,竟在当地滞留了一个月。这样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回自己的家。他躲躲藏藏,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安加拉河的彼岸,在靠近小河边的一间过冬小屋里隐匿起来。为了同亲人团聚,他抛弃了公民的义务、做人的尊严,整天提心吊胆,心里矛盾重重,精神颓丧,过着虽生犹死的生活。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非脸谱化的活生生的普通人形象。
相比之下,纳斯焦娜是作者用心灵去赞美的一个闪光的形象,她是俄罗斯妇女勤劳、善良、温和、忍耐、谦恭和自我牺牲这种植根于传统生活方式的传统人格的一系列形象中最典型的代表。此外,这一形象还兼具独特的时代特征,即苏维埃人所特有的或那个时代所极力弘扬的道德纯洁感以及强烈的公民责任感。作者通过这一丰满、感人的形象,表达了自己的道德理想。女主人公纳斯焦娜脾气随和,干活勤快,安德烈一家对她的唯一不满就是她婚后多年不育,纳斯焦娜也因此而感到自卑,整天忍气吞声。四年守寡一般的生活使她更加渴望与丈夫团聚,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她认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妻子的天职。当她发现丈夫逃回来之后,虽然在妻子的本分和公民的义务之间彷徨过,但最终还是宁愿背负着心灵的重压,一次次同丈夫相会,为他送去生活必需品。当她得知自己怀孕后,马上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丈夫,安德烈听后非常兴奋。然而纳斯焦娜却没有光想着幸福,虽说这是老天爷对她开恩,赐给了她这份幸福,让她也能像其他女人一样成为母亲,挺起腰杆子做人,但是这幸福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虽然有丈夫,却已经四年光景没有同丈夫生活在一起,这是村里人都看得见的事实。安分守己的纳斯焦娜从来也没有跟任何其他男人有染,她不愿因怀孕而毁了自己的清白,但又舍不得放弃来之不易的幸福。她感到进退两难,来找丈夫商量,安德烈想不出两全的办法,只知道让妻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生下孩子,纳斯焦娜只好听天由命。她天真地以为,一旦发现她怀了孕,大家决不会见死不救的。可是,没多久就被婆婆看出了破绽,她不知道儿子就在附近,认定媳妇准是找了个野男人才搞大了肚子,一气之下把纳斯焦娜撵出了家门,纳斯焦娜只好住到女友家去。公公却猜到是儿子回来了,他也十分想见儿子,几次盘问媳妇,可是纳斯焦娜不愿违背诺言,说出真相。当普天同庆战争胜利的时候,纳斯焦娜却因被人跟踪,走投无路,怀着羞愧和绝望的复杂情感“小心翼翼地越过船侧……”,“她疲倦了。人们难以想像她是多么疲倦,多么希望休息啊!”
我们不禁要问:安德烈夫妇的悲剧缘何而来?假设安德烈在考虑个人安危时稍稍替别人想想,稍稍承担一些家庭的责任;假设纳斯焦娜在作出自我奉献的时候稍稍留一点私心,稍稍为自己将来的幸福考虑考虑,或许这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安德烈的不人道也好,纳斯焦娜的一味迁就也好,其实反映的是他们各自人性的悲哀,一个过于自私,一个过于懦弱。如果说,征战多年的安德烈从医院逃回家中会妻子这件事情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话,那么当他知道妻子怀孕、战争已经结束后,依然迟迟不敢站出来,就是他人格的缺陷、灵魂的丑恶了,就这一点来说,他可以被看做逃兵,一个逃避责任心的逃兵。当然,他不会因此而受到法律制裁,但他的良心将会一辈子受到谴责,一辈子得不到安宁。正因为安德烈没有担当起一个男子汉、一个丈夫义不容辞的责任,才把纳斯焦娜推上了绝路,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幸福,酿成了人生的悲剧。而安德烈的悲剧归根结底在于他摆错了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位置,在于他走上了背离人民的道路,这样的人必将遭到社会的抛弃。当然,酿成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战争,《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是一份对战争的控诉书,控诉战争带来的灾难: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以及比死亡更可怕的一切,战争剥夺人的情感和愿望,战争毁灭人的道德和意志,战争摧残人性、使人堕落。作者写这本书的本意是要告诉他同时代活下来的人们以及一代又一代后人,要记住战争的教训、战争带来的不幸,不要让悲剧重演。与此同时,作品也告戒我们,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要时刻牢记公民的义务、家庭的责任,记住前辈留下的优良传统和宝贵的精神财富,记住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关心、互相信赖。
拉斯普京的创作源泉主要来自西伯利亚农村生活,他被称为俄罗斯“农村散文”的重要代表,但是他不仅限于描写农村的日常生活,他首先是进行道德探索的作家,他是一位良心感特别强的作家,对他来说,“真话”、“公正”同生活是不可分离的。他十分关注俄罗斯社会的种种矛盾,认为是不公平的社会现实造成了人的精神堕落和道德沦丧,深刻的主题、朴素的语言和充满激情的时尚的声音使作者当之无愧地被称为人民的良知和人民意识的代言人。《活下去,并且要记住》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和崇高的道德诉求,它以细腻的心理刻画、清新的笔触以及富于哲理性的抒情插话,使作品道德探索的主题得到了深化,这也是拉斯普京一贯的创作风格,从中可领略作家精深的艺术功力。小说1974年先由《我们同时代人》杂志连载,后出单行本,小说发表后曾在苏联文学界、评论界产生过极大反响,引起了激烈争论,有一种意见认为: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消极的形象——逃兵形象”,但这种意见很快就遭到围攻和批驳,并且在报刊上绝迹,代之而起的是舆论界对这部小说的赞赏和褒扬,大家一致认为,小说“以高度的戏剧性描绘了生活中的两大力量——生与死——的搏斗”,从而塑造了一个丰满、感人的俄罗斯女性的光辉形象,小说的主题是歌颂崇高的道德和公民的责任,是谴责个人主义,是一部歌颂人道主义的力作,成为70年代苏联最为畅销的书籍之一,已经在许多国家翻译出版,作家本人也因此而成为俄罗斯最优秀也最具知名度的作家之一,1977年荣获苏联文学最高奖苏联国家奖金。1978年苏联刊载文学作品的主要杂志《小说报》重新发表这部小说时,在前言中称它是“几十年来苏联文学中的一部杰作”。而《文学的俄罗斯报》则更进一层,说:“这部作品由于其深刻的人道主义内容贯穿了人民的思想,保证了它必将垂诸久远。”
上海译文出版社曾于1979年作为内部读物出版过本书的中译本,后因故一直未能重版,2003年译文社在中华版权代理总公司的协助下购得了独家版权,本书得以重新出版。2006年5月拉斯普京作为俄罗斯作家代表团成员访问了上海作协,我应邀参加了作协举办的欢迎会,把译文社2004年出的该书中译本赠送给了作家并和作家本人合了影。去年的俄罗斯旅游我来到了伊尔库茨克,看到了拉斯普京积极参与保护的贝加尔湖和书中描写的安加拉河,感受到如女主人公纳斯焦娜一样的美丽清纯。前不久在湖南卫视热播的反腐电视连续剧《人民的名义》在最后几集中提到了拉斯普京的这部名著,是的,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到的,铭记历史就能够避免悲剧重演,铭记历史就能够面向未来。在构筑和谐社会的今天,这部歌颂人道主义的力作必将受到中国读者的喜爱,并产生积极的社会影响,成为世界文坛永恒的经典。顺便介绍一下,本书译者吟馨即丰一吟(丰子恺小女儿)、张继馨,慧梅即陈慧珍、严梅珍,四人均为年愈古稀的俄罗斯文学爱好者,长期从事俄罗斯文学翻译、编辑工作,译笔纯熟精到,译文虽出自四人之手,但风格一致,丝毫看不出衔接的痕迹,可谓上乘之作。译者之一严梅珍老师已于2008年去世,本书的再版希望能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吴健平
2017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