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攸宁独自晃悠在人群熙攘的老街上,这是她下班的必经之路,平日的街道被这个季节独有的特色美食渲染成更为艳炫的色彩。人们三五成群聚在小桌子上,喝着啤酒吃着小龙虾,每个桌上都高耸着剥离的虾壳,亮晶晶光滑滑的虾油顺着食客的一次性手套滑落,滴在地上,惹得周围的小狗摇尾讨食。
轻风徐徐,传来阵阵油煎蒜蓉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扑来,钻进攸宁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细胞,焦香馥郁,但她此刻正在想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这些浓郁的咸香顿时像做了化学实验一般竟变成了矮个儿会计身上的味道,攸宁连忙掩鼻捂嘴,快速逃离了这条老街。
夜幕低垂,攸宁躺在床上,身体好似被点了穴,僵硬地直挺地平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只觉天地昏暗,无边无际。“叮咚!”这时手机响起了推送消息的声音,顿时像一只手把攸宁从漫天雾霾中拽了出来。她拿起了手机,继而靠坐在床头,点开了这条推送。
“Hi!您的愿望已经达成,请给我们一个好评哦!”“什么愿望?我什么时候许愿望了?”攸宁在心里暗暗地问道,但还是像着魔似的点开了这条信息,却发现并没有像正常APP会跳出“赏个好评”“残忍放弃”之类的选项,而是进入了首页。攸宁下意识地点开“我的主页”,发现了自己早上做的“选择题”,脑袋像装着成千上万个即将破壳的鸡蛋,在特定环境下齐刷刷炸开一样,心里想着这到底是不是巧合,如果是,那么发生的概率如同走在人行道上被火车撞飞;如果不是,那么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了异次元的一系列阴谋?因为她的见识有限,所以想法也就局限于此。不过不管怎样,今天的事的的确确已经发生,时间不能倒流、事情不能反转,于是攸宁还是接受了这一现实,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倏忽之间,她发现了自己的测试居然未完成,于是分不清是好奇心还是自暴自弃,她居然顺着测试继续进行这一荒唐的游戏。
“个性”、“趣味”、“爱情”、“职场”一系列的关键测试词摆在攸宁的眼前,她毫不犹豫地点开了“职场”,页面马上跳出了“你的情商有多高”、“你有多少的责任心”、“你现在的压力有多大”之类的小标题,因为数量种类及其繁多,所以攸宁不停地向下翻,想找到与自己此刻处境相近的测试。
“你有多久能够出人头地”这几个字之于攸宁就如同中毒之人之于解药,酗酒之人之于酒精,欲望驾驶着本能载着攸宁的躯壳奔向这里,于是她点开了这个勾走了魂魄的链接,心里想着:只要能够出人头地,就不会待在这个破地方,不会看人脸色索取工资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如果把职场比作一座金字塔,你是否想要攀登至最高处?下面我们就来做一下这个测试吧!”简单的前语掠过,但攸宁似乎连看也不想看。不知为什么,权力的欲望居然在她身体内散发出来,像是被什么解开了封印,一点点地吞噬着她。
“1、下列颜色中,你最喜欢什么颜色?-A粉红色、B玫红色、C暗黑色”
“诶?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问题,这跟主题根本不相符嘛!”攸宁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是她相信这个APP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于是这种看似神秘但是很不科学的能量便化作了打胎药,打掉了攸宁满腹的狐疑。
“B玫红色”,这个颜色艳媚无垢,纯净的人搭配后旖旎柔美,在这个利益熏心的时代,攸宁还算是一个陌上变迁的阳光青年。“2、当你推开一间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A桌子、B、沙发、C窗户”。攸宁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下周围,不假思索地点击了选项A。“3、在昏暗的灯光下,你觉得哪种景象会吸引你?-A妖风阵阵下窗外恣意摇曳的树影;B桌面上若隐若现的幽幽红光”。“妖风摇树影?现在这样的天气会刮大风吗?哼哼!”攸宁用鼻子喷了两口气,很不屑地选择了B选项。
“恭喜!您的回答完毕,系统正在生成最终结果,请耐心等待。”“诶!怎么没有结果?”攸宁的疑问顿时冲向头顶,双眼瞪大,毛孔微张,在冷气十足的房间里还是汗出如渖,于是她退出测试页面,胡乱地在手机上划拉着,左翻翻右翻翻。眼看12点已过,于是她打了个呵欠,酣然入梦。
夏日清晨,阳光洗劫了草坪上的露珠,露出了鲜艳的油绿色。小区绿化带中心的棵棵女贞苍翠挺拔,但似乎也经不起骄阳的炽烤,碧绿的叶子全部卷起了边,无精打采地倒挂着。又是新的一天,攸宁睁开眼心里想的第一件事不是“哎呀!我要迟到了!”而是“哼!哼!我要辞职!”但她还是麻利的下床机械地重复昨天早上做过的事。
“早!早!”自从攸宁上班以来,对着一百多人说了几万次早,同样也说了几万次“再见”,有些人她是真的再也不想见,但这就是生活,再多的迫不得已和横眉冷眼在生活面前只能俯首帖耳、毕恭毕敬。早上八点二十,攸宁准时踏进了办公室,桌上那叠“假发票”还在,她嫌弃地往旁边推了推,打开了电脑,开启一天的工作模式。
“夏攸宁,早!”小田笑意盈盈,对着低头工作的攸宁打招呼。“哦~早啊!”“刚刚李总让我给你发个邮件,就是关于昨天开会提到的XX项目标书,因为内容有修改,所以他让我把最终版本发给你,我马上去办公室,很快就能给你。”一大早小田就给攸宁安排了任务。“好的,不用着急!”攸宁客套地回复了这一句话,嘴角马上收紧,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情绪。
没过多久,攸宁便收到了小田发来的邮件,按照惯例,她应先阅读所有内容并进行分类,将重要的信息标注出并发给各部门相关人员。“本项目采取的工艺为……”攸宁觉得这一话很重要,跟平时项目所采取的工艺不一样,所以用心将它们标出。“用什么颜色好呢?嗯……用这个吧!”攸宁将鼠标光点停留在了玫红色上面。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攸宁耐心并且认真地完成了任务,将分类好的工作内容分发给公司各部门相关人员。负责技术工作的是公司设计经理汪万,他今年三十岁,但脸上的稚嫩气息却未完全退化。他收到攸宁的邮件后双唇紧闭,用力向后扯,使本来就凹陷的脸颊看上去像大厨用炒菜的勺子背面狠狠地敲打了一般,他的表情看上去不是滑稽,而是嫌弃,他嫌弃攸宁玫红色的运动鞋、嫌弃秘书小田玫红色的唇膏、嫌弃那些吃火龙果吃到满手满脸的人。这些自然不是他想与主流社会淡漠疏离,而是因为他有着正常人永远不能理解和体会的遗传病-红绿色盲。
汪万见到了这些颜色的字犹如一些女孩子见到身体柔软、不停蠕动的虫,尤其是带有红绿花纹的,厌恶感可以从心头直涌上头发丝。由于身体处于防御状态而呈现出僵硬、呼吸急促的特征,皮肤上的疙瘩也不停地冒出来,他紧闭双眼,头往一边歪斜着,快速地敲击删除键。因为他用劲过大,惹得路过办公室外的同事们都不解地朝他的方向望了望。这些被裱了颜色的文字对他而言更对的是耻辱,伴随他一生。
午饭过后,天色倏然变暗,天空中的乌云压得很低,好似伸手便能触碰到它们软绵绵、轻飘飘的身体。谁知道这些云朵越积越多,由灰暗的黑色变为墨黑,像海底里的不明巨大生物一样从远处快速飘来,直压得攸宁喘不过气。窗外的蜻蜓成群地盘旋着,丝毫没有降落的意思,但不一会儿就被黑暗吞噬了。办公室霎时一片黑暗。攸宁辨不清从眼前走过人的样子,只觉得所有人的五官全部隐藏在黑色的阴影内,她看不见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故而攸宁感觉一阵暗黑幽冥的恐惧感像坐着跳楼机似的直冲她扑过来。
“啪啪!”随着几声清脆的开关声响起,屋内顿时明朗起来,在黑暗下一个个狰狞的面孔也已隐身,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笑意盈盈、阿谀逢迎的丑恶嘴脸。就着日光灯的亮,攸宁发现上午做好的文件还没有给汪万送过去。她急忙放下手中的笔,抱着厚厚一摞资料奔向他的办公室。
“笃笃笃……”攸宁用手背敲击着汪万办公室的玻璃门,但一直未见有人回应,于是她索性推开门,却发现办公室并没有人。屋内的办公家具陈列诡异,似乎所有的箱柜开口都冲着她,想要将她吞噬;书桌边边横竖直线明暗交织着,像一张大网,也许攸宁走过去就能把她拖进另一个空间;桌子上忽明忽暗的红色亮点像鬼怪的眼睛,直盯得她魂飞魄飏。
攸宁紧闭双眼,在墙边摸索着电源开关,此时有一股阴冷气息从她的心头爆出散发至全身,使得她的心脏跳动不自觉地加速。灯亮了,办公室里条条诡谲直线交织成的异度空间隐了身,攸宁同时也看清了办公室内的布局,也许是因为经常在公司的闲言闲语面前投降,所以心理承受能力太弱,故而见到如此正常的现象或景物也能像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呼……”攸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厚厚一叠文件重重地压在了汪万的办公桌上,只听“咔咔”几声圆润明了的鼠标点击声响起,汪万的电脑屏幕立即亮了起来,攸宁好奇地瞥了一眼,发现是上午她发过去的招标文件,但里面的内容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没有想太多,在调整好文件的摆放位置后径直离开了汪万的办公室。
一周后……
“哎!哎!小田,你过来!”矮个儿会计把办公室的玻璃门开到只留一条蛇能进出大小的罅隙,乜着眼睛向小田招手。由于她天生五官扁平且中庸,故而使得脸颊两侧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尽显其兔头麞脑的特点。“什么事呀?”小田最喜欢看见的恰好就是杨会计这一鼠目彘口的八卦嘴脸,就像一窝刚出生未睁眼的小耗子吱吱地抓挠着心田,所以她竟然也不自觉地跟着矮个儿会计眯着眼斜着嘴,这一鄙陋的神情好似八卦人的“接头暗号”。“我听到一个最新消息,你不要跟别人说哦!”矮个儿会计弓着背将门缝掩实,小田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觉得她的头长在一颗硕大的瘤上。“李总要把汪万开掉!”“啊?!”小田双眼瞪大,无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呀?”“听说这次投标汪万的报价低于成本了,所以导致废标,你说李总为这个项目忙活半年了,到他这里却废了,他能不生气吗?!”“嚯!真的呀?汪工在公司这么多年一直很敬业,工作能力又强,这种错误怎么能犯呢?”小田自言自语道。“哎?他为什么不能犯这种错误?我看他长大肥头大耳的,还经常无缘无故离岗,哼!这种事情他为什么做不出来?而且哦,我怀疑她是故意的!”杨会计双手抱在胸前,用下牙狠咬着上牙,兜着下巴漏着风,恶狠狠地说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你说一个人做坏事总要利己吧,他干了坏事还不利己,请问他图什么?”小田虽然喜欢八卦,但是眼前这个总是以最大的恶去揣测别人的矮个儿会计着实不讨人喜欢,因此言语犀利地质问着她。“哎?!怎么就不利己了?我看他就想搞垮公司,让公司倒闭,我们全部失业,他就开心了!哼!我看就是这样,你看他长得哟!眼睛小小的,跟没睡醒似的,一看就猥琐。”矮个儿会计越说越起劲,面部肌肉就像双手向反方向用力拧的毛巾,狞恶而扭曲。小田边听她说话边乜斜着眼望着她,因为她和汪万同时期进公司,他对公司的贡献小田全都看在眼里,虽说不上崇拜,但她绝不会在背地里这样贬低勤恳爱岗的老同事。于是小田翻了个白眼,再也没有搭理矮个儿会计的话。
“你跟我说说,这次投标报价是怎么回事儿?以你的能力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汪万的领导景工端着茶杯,靠在大班椅上,慢悠悠地问道。汪万坐在对面,半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你这公司这么多年,每一次投标都没问题,这次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你要是有困难就跟我说。”汪万心里委屈,他知道这次的失误是自己的主观错误,但原罪呢?怪夏攸宁,还是怪父母带给他的缺陷?他想起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问大家“花是什么颜色?”小朋友们争先恐后地回答着“红色”、“粉色”、“黄色”、“紫色”等等,只有汪万回答了一句“土黄色”,而且声音异常响亮,直引得小朋友们和老师笑声连连,他脸颊发烫,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老师以为他在恶作剧,故而笑完之后向他白眼相加。
汪万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仿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又好似伤疤被揭开,他正在淡定地想着办法再次医治或掩盖。“这次的责任主要在于我,是我太大意了,以为这次的技术参数和以前的一样,所以没有仔细看招标文件的内容。”他依旧低着头,浅浅地说道。“其实这些错误在工作中很常见,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我马上和李总……”景工放下手中的茶杯,诚恳地望着他,想让他不要太自责。“谢谢景工,感谢您这些年对我的指导,跟您这么多年,我学到了很多课本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经过这么多年的配合,我们可以说能把公司现有的技术水平发挥到最佳的程度,我知道您想留我,但是我犯的是个低级错误,如果您替我向李总求情的话,我怕他也想赶你走,所以我这次下定决心了,实在对不住!”汪万强忍住心头的委屈,奈何眼泪却出卖了他,在他起身的一瞬,和眼睛大小相等的泪珠绽成了盏盏花朵,随着一霎间的惯性甩在了景工的大班台上。
“上周你出差报销了2000元钱,公司还没有给你。”杨会计驼着背,伸着脖子,眯缝着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向来财务办公室对账的汪万慢悠悠地说道,活像一只脸上长满老年斑的乌龟。“不对哦,公司欠你2380元的报销款”杨会计的散漫态度惹得汪万心中不爽,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到底是多少?你算清楚了没有?”汪万很不喜欢这位矮个儿会计,曾经因为对方少算报销款而争执过,事后还被抹黑。“清楚啦!怎么会不清楚?这是软件自动生成的,不会错的!”汪万此时的心头犹如有万马奔腾,马蹄踏过的水坑立即溅起半米高的水柱,大小不一的泥黄色水珠在空中恣意翻滚咆哮,在连做了多个莫氏空翻后终抵不过引力的诱惑而向下坠落,虽然落魄,但依旧能够掀起阵阵涟漪。汪万的怒气值在不断的飙升着,委屈感在矮个儿会计的密闭办公室里发了酵,陈年旧恨好似沤过的酸腐肥料,正加速着它们的生长。汪万握紧了拳头,浑身都在颤抖,他的模样就像眼前的这个人挖了他的祖坟、盗了他的财物、屠了他的家人、烧了他的房子。眼看争吵一触即发,汪万却又败下阵来,半句话也没搭理矮个儿会计就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叮铃铃……”攸宁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倏然响起,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原来是景工打来的电话。“喂,景工,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景工很随和,在公司人员很好,攸宁对于这样的领导还是很乐意收起她的社交恐惧症的。“小夏,你现在有空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景工和蔼地说道。“好的,我马上就过去!”攸宁放下电话后径直走向了他的办公室。
“小夏,你坐!”景工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太拘谨。“汪万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我刚刚仔细查看了一下招标文件,发现他漏了很大一项报价,而这一项需要报价的内容就在招标文件的第XX页。”攸宁听得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愣住了,因为这一页正好是她做好标记发给汪万的那页。
“这一页我特地挑出来发给他了啊!”攸宁委屈地应了一句。“我相信你给他了,但我怀疑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景工盯着攸宁,想让她跟上自己的节奏并站在自己这一边,同时也想让她同意自己的观点。攸宁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只能机械地附和点了点头。
她回到了座位上,但一直都在回想这件事,她拼命地追溯来龙去脉和一些细枝末节,总觉得应该不会有人从中做手脚。骤然间一道红光一闪而过,这让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有魔力的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