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一间平淡无奇的酒店,名曰少林大酒店,进去一阵沁凉袭来,微微的水意浇灌在心头。一行行青竹耸立在玻璃棚下,一尾尾红色、玉色金鱼游曳在鹅卵石砌成的小溪流里,一张张藤椅横陈在翠竹溪流边。
这里是我们山城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历届国家领导人来此考察都会下榻本酒店。三叔不无自豪地简介,他瘦瘦高高,眉眼间依稀和冷风飒有七八分相像。走在他身边的三婶笑道,你就吹吧,我们这小地方,你还捧上天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看,三叔指着墙上挂的大幅合影。不错,建国以来有三位最高国家领导人莅临此地视察,他们日理万机体察民情,步履稳健和蔼可亲。
我……受宠若惊,蔡晟双手合十,谢过三叔美意,谢谢三叔为我订总统套房。
房间不是我订的,是你二叔,我订了一桌饭。三叔衣装整洁,一身中山装,头发纹丝不乱。他是文物局副局长,举手投足很有大人物的派头。
冷风飒在最后面走着,接听二叔的电话,二叔让他在酒店大门处等着,一会儿姐姐姐夫也要来,大家一块进去。
冷风飒很长时间没有见亲人,想和他们每一个人都单独相处多一点,就乖乖地侯在前厅门廊。不多时,一辆黑色奔驰驶进来,停在旋转门前面。透过车窗,冷风飒看到二叔的司机向他招手微笑,冷风飒挥手致意,移向车门。
车门自己开了,二叔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LV眼镜,大背头油光锃亮,新皮鞋闪闪发光。冷风飒笑道,这是清华的教授吧?
是哈佛的,二叔开启后备箱,过来,大侄子,帮我搬一箱酒,正宗茅台。
真的假的啊?冷风飒知道二叔武校里的教练们经常送礼物给二叔,别是被蒙骗了。
你二婶现在是经销商,在贵州买下了两条生产线,山城独家代理。二叔瞅着冷风飒一身国际大牌,哟,弄坏了你的衣服怎么办?你的都是几万十几万的衣服,小年轻爱捯饬。
冷风飒二话不说,抱起茅台酒箱子往客房走,二叔,你是夸赞我呢还是讽刺我呢?
二叔进入大厅,对着大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光辉,我这法令纹明显不明显?看冷风飒不回答,自顾自道,眼袋有点严重。
司机说,老总,今天神气的很,大宅门七老爷!
二叔郑重其事地抿了抿头发,幸亏前天及时染了头发,不然让我偶像看到一个糟老头子,连话也不想跟我说了。
司机也对着镜子整理衣装,老总,咱们是谁?国际知名人士,合着全中国就没有不认识您的人!
谦虚低调,好好做人!二叔教训道,我们在京都连个小蚂蚁也不是,别太骄傲,骄傲没活路。
是,老总!司机跟在二叔身后,亦步亦趋地上了二楼豪华包间。
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二叔高声道,哈哈,我来晚了,不曾迎接远客!
蔡晟从上方座位上起身,向二叔伸出友好的手。二叔向后跳了一下,疫情期间,云握手!作势弯腰,180°鞠躬。蔡晟同样还礼,云握手。
冷风飒为在座的斟酒,三叔喝道,光辉,让服务员倒酒,你过来挨着你二叔坐下。
二叔目色深沉,辉,叔没能保护好你,愧不敢当!出这样的事,我们都很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面见九泉之下的大哥?唉!说着,摘下眼镜,拭了泪。
三婶说,他叔,我们才好了,你又来惹孩子不开心。
二叔忙戴上眼镜,也是,看我这张嘴,该掌嘴!顺手拿了一瓶摆在桌子上的茅台,对身边的冷风飒道,这酒是为你接风洗尘的,当然,更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蔡晟,欢迎来到文明美丽历史悠久的山城!久仰久仰!
蔡晟欠身致意。
门外稀拉哗啦一阵乱响,夹杂着几声问候,一群人涌了进来。蔡晟感受到手机摄像的威慑,赶快调整坐姿,保持微笑。冷风飒闷声闷气道,别传到网上,拍就拍了。三叔、三婶等起身让大家一一落座,一一为蔡晟介绍。
这位年纪最大的大嫂是光辉的母亲,搀着她的是二嫂,女中豪杰人中龙凤。后面的是冷风飒的姐姐、姐夫和他们的孩子,二叔家的两个儿子、儿媳,以及他们的孩子。人都齐了,快上菜吧!
蔡晟看到一位剪着齐耳短发、头发半白、素面朝天的阿姨,料定必是冷风飒的母亲,这位母亲不土不洋背着香奈儿包,神情倨傲。蔡晟接连呼唤了两声阿姨好,冷风飒的母亲才扔过来一个眼神,坐吧!
蔡晟再三请冷风飒母亲上座,冷风飒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母亲,转而坐最下方的位置。二叔家的两个孩子见了,谦让一番,冷风飒坚持己见,方才罢休。
二婶烫着内扣卷发,脖子上戴着一块蜜蜡,手腕手指头全是金色饰品,眉毛高高地弯成一个拱形弧度又急剧降下,丹凤眼,悬胆鼻,嘴皮薄。她笑意盈盈地道,蔡晟啊,终于见到活的了。我们家这口子天天半夜弹琴唱歌,唱的都是你的歌。不信,你让他唱一个,你的歌他都会。
冷风飒叫起来,二叔,来一个,来一个!
二叔老脸一红,扭捏道,你听你二婶瞎胡说。她是才从英国回来,见到了上流宫廷生活,非要我和她配合。咱们这大老粗怎么会那个,她就端着杯洋酒,说着蹩脚的英文,说我没情调。
二婶出国了?姐姐说,我说前段时间去武校中学监考没见着二婶,原来是去英国了,去看小云的吧?
是,小云今年作为交换生交流到英国康桥大学啦!二婶一脸兴奋,我去那里看着,帮他租了房子,买了买车,本来想给你们带两个包,觉得你们都用不着,就没买。你看大嫂的奢侈品堆积如山,用也用不完。老三家姑娘出息了,考上了达特茅斯学院,临近毕业加盟了摩根士丹利,厉害啊!三嫂子从来不带首饰,手脚光秃秃的,常年背个帆布包,一天到晚去做义工,去儿童福利院,积德啊!他三叔虽然是领导,从不摆架子,骑个电动车上下班,有钱了就捐慈善机构。要不姑娘这么厉害,全是老两口好积德。
二婶哒哒哒哒对着一桌子人说话,一开始都安静如初。菜上来后,有孩子打打闹闹,围着人群撒欢。二叔和蔡晟两个人窃窃私语,时而高声大笑,时而拊掌相向。冷风飒跟姐姐、姐夫说话,偶尔看一眼母亲,母亲脸色阴沉,青黑得要下雨。
冷风飒把母亲单独叫出去,在走廊尽头和她谈心,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和蔡晟无关,相反是蔡晟救了自己,不然,自己可能去找爸爸了。母亲不依不饶,非要当面质问蔡晟,为什么做了亏心事,还能厚着脸皮跟着回家来。
冷风飒摊手道,您信不信我?妈。
你别叫我妈,你不是在外面另找了一个妈。那个妈有文化会打扮有教养,比我这个不识字的强多了。我也知道你和我没什么话,我不配教你了,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耽误你了。你走吧!母亲时刻不忘背着自己的香奈儿包,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别人拎跑了。包里几千块钱没什么,值钱的是包包。
冷风飒能体谅母亲的不易,父亲走后,儿子又不在身边,姐姐、姐夫都不是亲生,彼此都是当外人看待。冷风飒想过接母亲在身边,但是,接过去还不如在山城,自己空中飞人,一进剧组就是四个月,常年不回住处。接过去真的不如在姐姐家,至少有个小外甥常绕膝下,热闹欢乐。
冷风飒低低喊了一声,妈——
母亲回过身,一脸凝重道,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我刚到结婚年龄,妈,你不能这么逼迫我吧?冷风飒双手叉腰,转了几转,妈,我刚刚起步,不能这么荒废了事业。你明白娱乐圈更新换代的速度有多快吗?朝不保夕,你看着我现在还可以,可能明天有人一部剧爆红,我就被挤下去了。要想不做流量小生,后劲得足,我每天都在为不红这一天做准备,但不想这么快被别人替代。万里长征我还没跑呢,你就把我往回拽,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你再这么逼我,以后只能在体育台看我了。
嗯哼,母亲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想咋着就咋着吧!
冷风飒无奈地靠在墙上,心想,无理也要辩三分,爸爸当年不知道怎么受过来的?爸爸,你为什么会看上妈妈?就图她会干家务活?
那个蔡晟,你以后离他远点,我看他一双桃花眼,风流俊俏,这样的人男女通吃,你小心点,别跟他黏黏糊糊,我告诉你,我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没安好心。他比你大六岁,你得防着他。十八没有二十的精,那六年的饭可不是白吃的。冷家你爸的这一枝还没有开枝散叶,你得上心。公司里面那么多漂亮女孩,剧组里面那么多好看的姑娘,每一期你的综艺节目里都给你安排的有搭班的女的,你一个也相不中?
目前……没有特别好的,冷风飒实话实说,不是我不想找。
那个蔡晟结婚了吗?母亲摸了摸香奈儿的挎包。
还没有,和我一样单身。冷风飒进一步说话,你也把他当成你的儿子了,大儿子?
我没人家的妈优雅别致有手段,我想把人家当亲生的,人家也看不上。母亲年近半百,脸上皱纹横生,眼角耷拉,空空的耳洞上苍老的痕迹非常严重。
冷风飒又陷入了沉默,他走开几步,回头望望母亲,见她立在原地,并没有任何挪动的意思,站住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蔡晟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喊了声,阿姨。
冷风飒母亲抬眼道,你就是蔡晟?
阿姨,我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蔡晟在长辈面前毕恭毕敬。
你是哥哥,你比他大,有什么事情让着他点。他很早就没有爸了,人家二叔、三叔家里很忙,顾不上他。我一个家庭妇女,除了会干家务,什么也不懂,这些年苦了孩子,也耽搁孩子了。母亲的眼睛里有亮闪闪的东西,我就是笨,给孩子拖后腿了。孩子在外面,都是一个人,我啥都没管过。他说你人很好,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他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他,他没有坏心眼,说话直性子烈,很像他爹,练武的都这个德性。他没有打过你吧?
没有,阿姨,蔡晟当然不会说他们彼此小学鸡打架来着,有时候真打起来,两个人都是淤青斑斑伤痕累累,打过去,过去了就忘了,下一次,该吵架还是吵架,该打架还是打架。在蔡晟的字典里,有谦让一说,没有忍让一词。适度的低头,有底线的克制是对社会公序良俗的尊重,但是一旦越线就触发了道德法律,是可忍孰不可忍,自会拿起武器保护自己。他不会针对冷风飒,他是弟弟,更是家人。
冷风飒,你过来。母亲喊过来儿子,把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你们就当亲兄弟吧!
蔡晟重重点头,您放心,阿……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妈,我会继续追赶哥哥的。冷风飒看着对面高出自己半头的亚太第一美,我尊敬的晟哥,我崇拜的晟哥!
你别海吹了,海王!蔡晟松开双手,搂住冷风飒母亲,低头深情道,妈,我们回去。
酒桌上,男人们划拳吃酒,划错的不但要接受罚酒还要在额头上张贴字条,我最衰。三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每一次稳赢。二叔最惨,额头上挂满字条,随着空调的冷气肆意摆动,引人发笑。二婶的脸色已经变了,亏得旁边两个儿媳柔声劝慰,才苦着脸看笑话。
姐姐搂着孩子在对着手机讲故事,姐夫轻声道,孩子睡了?
嗯,睡了。姐姐拍着孩子的小身子,把孩子小心地交到姐夫怀里,姐夫抱着孩子走向竹林溪流边的藤椅。
蔡晟低声对冷风飒道,姐姐姐夫感情真好,一个眼神过去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本来以为姐姐博士毕业回到县城屈才了,看到姐夫对她无微不至,就觉得来到这里遇见彼此都是幸运。
冷风飒坐正身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悄悄地说,你什么时候对婚姻这么有研究了?
冷光林、冷光嵩看好酒量的姐夫出去,扫兴很多,把蔡晟、冷风飒也拉进酒场,疯起来。二叔有了八分醉意,眼镜歪斜着架在眼角上,打着节拍,高唱蔡晟的《向爱》,唬得二婶忙掩了他的嘴。二叔一甩手,一巴掌差点甩到二婶脸上,二婶指着二叔的头部,对着两个儿子说,你看你爸这没正形的样儿!
冷光林呷了一口酒,满面通红,妈,你知足吧!我爸不嫖不赌不在外面乱搞,你还想怎么样?让他堂堂大武校老总为你端茶倒水,和你举案齐眉?醒醒吧,妈,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老封建!
冷光嵩咬了咬下嘴唇,指着自己的媳妇道,不是我说你们啊,你们这些娘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就知道问老子要钱,告诉你们,老子不欠你们的!啥事都让我管,我工作那么辛苦,要你们弄啥嘞!
蔡晟放下酒杯,看了一眼冷风飒,冷风飒用眼神示意哥哥不要多管闲事。蔡晟拿筷子夹了一块鱼,放到冷风飒盘子里,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吃鱼,这次我陪你。
冷风飒笑道,活着挺好的,有吃有喝。哥——
蔡晟回头,怎么了?
我想吃意面。
好,我给服务员说……
不用了,冷风飒夹起那块鱼,放在嘴里。
蔡晟看到弟弟嘴边若隐若现的微笑,看完,暗自出神了一会儿,含笑喝了一杯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