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阵雨,巍巍嵩山烟雾弥漫升腾向瓦蓝色的高空,顺着一阵阵风流动,底下是黧黑的山脉碧绿的山林。蔡晟开着车,开向云雾缭绕仙气四溢的山城。他降下车窗,新鲜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下了高速,进入郑州后花园,蔡晟被嵩山大美震惊。
晟哥,我们去花店买一束花吧!公墓快到了。冷风飒指挥着车辆右拐。
早预备下了,这个不劳你费心。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朱宁从二十四小时花店里买好了,还有我代言的永生花、名酒都在后备箱。你没有闻到芬芳吗?蔡晟扭头,转向冷风飒飒。
有些小感冒,鼻子不通气,冷风飒揉揉眼睛,听着窗口灌进来的风,清凉无边。我们先在早餐店吃点东西吧!山城老台门便宜又好吃,我请你。
蔡晟腾出一只手,握了一下冷风飒的大拇指,你带路,给我说车停在哪里?
八点以前交警不上班,路边都是比较随意的,小县城比不得水城,更比不上京都。你看七点多钟街上摩托车、电动车、汽车、三轮车交织在一起,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都是送孩子上学或者上班的,一线城市是朝九晚五,这里生活节奏慢半拍。冷风飒顿了顿,我妈送我姐家孩子上学,我姐、姐夫急着上班,不想打扰他们。
我知道,即使我们去了,也进不去家门,你又没钥匙。蔡晟在路边找不到车位,直接把车开向了路沿石上方,就近停在了一家关着的卷帘门店门口。
老台门早餐店门面不大,还算干净。门口桌子上笼屉一层一层叠放在一起,冒着热气。里面一溜热饭自助,豆浆、小米汤、胡辣汤、豆腐脑、八宝粥。店主白白胖胖,戴着一顶厨师帽,热情洋溢地招呼,来啦,吃什么?
蔡晟随意要了点面食,冷风飒要了一份两掺。蔡晟问,什么是两掺?
外地的吧?老板娘憨厚地笑道,一听问的问题就不是本地的,口音也不对。
两掺就是豆腐脑加胡辣汤,冷风飒把碗放到桌子上,我小时候的最爱,嗯,我爸每次吃早餐都会要胡辣汤。
一向嗜辣的蔡晟喝了杯豆浆,听着周围拐着弯说话的山城方言,陌生又亲切。和水城的早餐店不太一样,水城的清晨是带着湿漉漉的氤氲湿气,街上的早点也会水灵灵的,而山城的早餐不是甜就是咸要么就是干辣,总找不到适中的口味。
冷风飒看蔡晟一口也不吃,料定必是不习惯,于是带蔡晟去了自己初中学校门口的那家店。学校偏远了点,周围的住户原来都是山民。学校没怎么变,高耸的砖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览无余的铁栅栏。山民的红砖院落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栋标准版小区住宅楼。这么多年了,店还是那家店,店家还是那个店家。
冷风飒戴着黑色卫衣帽子,上面盖着一顶宽檐蓝色牛仔帽,戴着一只蓝色防疫口罩。蔡晟戴着一只蓝色防疫口罩,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绿化树。树是新移植的,上面挂着绿色营养吊袋。路面很宽,芳草如茵鲜花匝地,有小海南的感觉。
两个人坐下来,蔡晟吃饭,冷风飒看着手机,一条一条回语音,我没事,我很好。
冷光辉——
冷风飒怔住了。
冷光辉——
一个胖子走上来,不亚于康瑞的膀大腰圆,只是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穿着一套无袖运动短衫短裤,左胳膊上纹了一条龙,脚上踩了一双塑料凉拖,九块九包邮的那种。
冷风飒木然地盯着胖子,年数久了,很多发小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胖子呵呵道,你后桌,初一那会儿我们还打过架,因为上课我想跟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就把百事可乐泼到你后背上,结果我们被老师轰出课堂,事后,我们在校外约了一架,谁也没打过谁。
冷风飒在脑海中竭力搜索对方的名字,记忆引擎出现了故障。
还没想起来?胖子提高声调,弋帅龙。
喔,冷风飒终于把人和名字连在一起了,你没考学?
考了,在郑州上的三本,干过一段商场经理。我老爹非要我回来帮他打理农家乐,我不想回来,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老爷子,就回来了。胖子笑口常开,健谈开朗,不用人让,自己拉了一张凳子,坐过来。
冷光辉,你一点没变,还是不爱说话,冷冰冰的很腼腆。这位是蔡晟吧,我认识,告诉你光辉,我是风声CP粉,大粉,你们的代言我全买过,为你们疯狂氪过金,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的单人超话、双人超话里面最活跃的就是我。我去你们的单人超话发言最多,被群殴最多,嘿嘿。
蔡晟忍俊不禁,对冷风飒说,你这位同学很有意思。
对,我就是天生幽默。我走到哪里都自带快活的空气,就像冷风飒每次出场自带BGM.抱歉,光辉,我又叫你小名了,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冷光辉是我原名,不是小名,现在成了艺人,什么都不自由了。冷风飒站起身,帅龙,你这胳膊怎么回事?
奥,这个我自己买的贴纸,自己开心,唉,又没一个女朋友,弋帅龙笑道,你别以为我黑化了,没有的事。我这纹身是吓唬人的,不然,以我这好性子,别人都欺负我。
谁敢欺负你,你欺负别人还差不多。冷风飒不以为然,从小到大你犯错违纪还少吗?坏就坏在你那张嘴,太碎太八卦。
没有,我现在改了,我成熟了,成长了,弋帅龙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飞个眼神给店主,老板,我发小,明星冷风飒,超市门口放着的人形立牌就是他。他上学的时候经常来店里买东西,旁边的小摊上买变魔术的圆环、弹珠啥的,还记得么,老板,老客户。
店主摇摇头,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关心娱乐新闻,不关心国家大事,他早出晚归,只是个隐形吃瓜群众。
这两个大明星一个也不认识?弋帅龙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问店主要了一支笔,让蔡晟签名到他汗衫上。蔡晟犹豫着划了几道线条,被弋帅龙大赞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冷风飒要走,礼节性地和弋帅龙握手,弋帅龙笑道,这下子我半年不用洗手了。
两个人出门差点撞到一个小朋友,小朋友实在太小了,到两个人膝盖,刚会走路,绕过两个人,使劲抱住弋帅龙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弋帅龙满面春风,我儿子,小儿子,老大上学去了。
蔡晟进到车里,对冷风飒说,你同学?
是啊,冷风飒上车摘下口罩,就像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他看了看腕表,八点了,都上班了,我们要不要先去墓地?冷风飒说完,很快否定自己,这样不太吉利,我们先回家。
先去墓地,见一见叔叔。人死或者不死,在你的心里地位还是不一样。记住,有的人在你心里独一无二,旁人无法代替。蔡晟开了导航,按照提示音一路前行。
冷风飒道,谢谢你!
蔡晟望着后视镜里的冷风飒,你特别好,你开心就好。目光扫视路边商店,停车对冷风飒说,买瓶水,进去买了一条高档烟出来。
冷风飒在车上闭目养神,接过烟,我不抽。
蔡晟系上安全带,按下启动键,不是给你的。
一处低矮的青砖黛瓦蜿蜒曲折隐隐透出一丛丛苍翠墨绿的松柏,冷风飒的眼眶湿润了。
公墓看门的老大爷操着一口正宗的山城话,问道:“祭扫哪位?”
蔡晟把一条烟递给老大爷,冷风飒作了登记。老大爷说,以前每一年清明节都有人祭扫,这几年清明节也不见有人来了,怕是坟墓早就被枯枝败叶埋没了。
因为工作,冷风飒几年不回来不能按时扫墓,可是每到清明节都会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爱答不理,就给姐姐姐夫打,他们只是说,知道,不用你管了。结果,到头来,还是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也许人死了,就真的没用了。冷风飒一阵又一阵心酸。
沿着布满青苔的乱石泥路,蔡晟默默跟在冷风飒身后,经受着松柏林滴落的水珠。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座孤坟长满了杂草和零星的野花。坟包不大,和周围大大新土堆砌的土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有……墓碑吗?蔡晟把花束、烈酒放在坟头上,半信半疑道。在他的心里,冷风飒这么爱面子的人,他亲生父亲的坟墓一定奢华光鲜,至少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有块像模像样的刻字石碑。
没有,冷风飒转身向蔡晟,晟哥,我想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蔡晟退后几步,说,我去门口车里等你。
那倒不用,冷风飒不紧不慢。
我离你二百米,好吧?蔡晟在青松翠柏掩映下的林间小道踱步,他无法体会弟弟的心情。
至亲的去世夺去了内心的幸福,每一次的回忆都是从内心撕裂自己。这个至亲不同寻常,他是弟弟的半条命,是他的精神支柱。这么多年了,除了一遍一遍回忆,他再也找不到真正可以相信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感到异常的无助,他不喜欢独处,因为他害怕孤独,他可以天南海北地谈笑风生,每到一处自动搜寻朋友。他不爱说话,和朋友的交往不过是填补内心的仓皇失措。
其实那个真正的冷风飒,彻底卸下面具的冷风飒,没有丝毫伪装的冷风飒,真实具象的冷风飒,在蔡晟的面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冷风飒在自己父亲的坟前屏蔽了哥哥。
哥哥蔡晟还能再说什么,还能再做什么。
蔡晟隐隐约约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哽咽,泣不成声,一个男人,不,一个孩子的慌乱难过不甘痛苦。父亲是一座山,山崩了;父亲是一片海,海枯了。树还在摇它的枝叶,风没有停住;草没有结籽,雨不丰沛。我们总在说前途光明来日方长,一不小心就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谁又在意,谁会理你?
冷风飒喜欢收藏科幻电影的手办,尤其是时光穿梭机。看了漫威的平行宇宙,他不止一次地问蔡晟,哥,蜘蛛侠能在另一个空间复活,在我们未知的领域应该可以进行探险,我们能和前人见面哈。
蔡晟敷衍道,见了他们,你的现在就变成了过去,你和他们的过去就变成了未来。你还要提防现在的你不能被以前的你看到,看到了就灰飞烟灭。
我很想我爸爸,我想和他见面。谁能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推开地狱之门?冷风飒梦呓一般在蔡晟面前神游。
为什么不是天堂呢?叔叔那么好的人,怎么不上天堂反而去地狱了?蔡晟不迷信,也有点同意因果轮回。
凡间的事情还搞不懂,别的更不会。冷风飒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在父亲这件事上,没人能帮他。
蔡晟靠在一株两人合抱粗壮的千年古柏上,想当年,这株树还是隋朝的一位名臣亲手栽种的,岁月不居走马灯似的人的短暂一生,树还在,情还在,却不见了当年人物的衣袂。
大概有两个小时蔡晟才等来了眼睛红肿的冷风飒,冷风飒拿着电话,说母亲让回家。蔡晟握住冷风飒的大拇指,冷风飒紧握住蔡晟的手,大踏步迎着炽热的太阳前行。
在车上,接到二叔的电话,让冷风飒不必回家,直接到酒店。三叔预定了贵宾间,一家几口齐齐整整地等着呢。二叔的一家正在去酒店的路上,大家先去说着话。等冷风飒的姐姐姐夫下了班,接上孩子,一道去酒店。
蔡晟羡慕道,你们家人丁兴旺啊!一代赶我们几代了。
冷风飒咳嗽一声,家里的传统,孩子多,热闹。
蔡晟要开车,冷风飒不让,让蔡晟看路边风景。蔡晟说,来的时候都看过了,花花草草。冷风飒示意道,让你看人,你看窗外。
大路朝天,金色阳光泼洒。绿树红花的便道两边每隔一米站着一位手拿红色大旗的武校学生,他们穿着红色练功服,挥舞着烫金大字:蔡晟。
红旗招展,喊声嘹亮,欢迎——欢迎——
蔡晟羞赧地趴到车窗下面,小声道,愧不敢当!我又不是什么领导,比私生围堵还可怕。
冷风飒冷笑一声,我二叔……他想做什么事,山城还没有哪个人能阻拦。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是知名艺人,当地政府乐得你给他们当形象大使。
为什么不是你呢?大哥,你可是土生土长的山城人!蔡晟撕掉自己手上的一块死皮,你的形象也不差。
比不上你,亚太第一!冷风飒稳稳地开车,车速不过40,他们想找我的话,早就找了,何必等到现在。他们稀罕你,我有什么办法。
我妈……不是,是咱妈也稀罕你,我有什么办法,蔡晟回敬道,每一次都是小儿子长小儿子短,我像是充话费送的。
两个人会心一笑,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