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日久的岁月,已经结成了一层奶皮似的膜,包裹住了鲜活的童年和中年,我轻易不愿去触破它。因为,膜里面冷藏着我童年的苦难、泪水和孤独,当然还有爱。不过,爱只是一截短短的红烛,微弱的热量烤不热太多的苦难,我时常伏在那层膜上听我的童年,我听到最多的,常常使我热泪盈眶的,那长长的尾音还缠绕在耳畔的,是母亲唤我的声音:“平娃——”
我不知道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知道干工作热情积极的爸是怎样把自己积极成了“右派”,只知道爸妈的组织把我们一家像剔一棵草一样从城市里剔了出来,顺手一扔,扔到了农村。
一辆牛车颠颠簸簸地把我们运到了乡间,苍苍黄黄的土地,贫瘠的村庄,牛车辗过弯弯曲曲的土路,车轮在老辙里滚动着,爸妈的脸色昏暗着,车上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被卷,衣物,几件旧家什。我被包成了一个蛹,摇摇晃晃中,我们默默地行进着,城市放逐了我们,牛车的尽头,就是我们可能要住上一辈子的家。
牛车在村东头两间破败的旧房子前停下了,到家了,对于我们的到来,奔走相告的是几只觅食的老鸡,热烈欢迎的是三条黄色的瘦狗,推开门,先吓跑了一窝老鼠,茅草的屋顶、土墙的缝隙省却了窗子,坐屋子里也能观测天象。妈妈头上包了毛巾,打扫得灰尘冲天,爸不声不响地干活,他原来可不是这样,精力充沛,喜欢唱来唱去,他常以戏词向妈开玩笑,走着台步,用花脸的叫板叫:“贤妻——开了饭了——你快来吃啊!”妈妈秀丽而娴静,忍着笑,故意扭过脸去不理会他的淘气,爸捧着碗,做戏台上单膝跪地的动作,唱道:“叫一声贤妻你要听我言,今天做的可是大米饭。红烧鱼,鲜鲜鲜,干豆角,有点咸。你要吃了这碗饭,尝尝俺手艺沾不沾?”
妈妈被他的滑稽逗乐了,细细的白牙咬着嘴唇笑,好看的眼睛弯得像豆荚,我们一家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气氛中过着每一天。自从爸无意中拨动了生命中的那根弦,遭受了激烈的“教育”和无情的“帮助”后,爸就没有再笑过,可能是他自己觉得对不住妻儿老小,强烈的负疚感使他改变了开朗的性情,他变得日益沉默起来。
在这里,我们很孤独,村里人被告诫,不要任意接近我们,因为爸身上被烙了一个罪恶的“右”字,我们是这个字的家属,好像是我们怂恿爸去“右”的,因此承担连带责任。
从我们家门口出发,走过一棵大榆树,上坡,下坡,绕过相家庄,再斜向西走上一里烂泥路,就到了我们的学校。每天,我要六次走过那条上学的路,体育老师喊口令:向左转,向右转,我向右转时总是转得角度不够。我已经对“右”产生了强烈的抵触,认为这个汉字很邪恶。我把“右”字写在地上,“呸呸”啐唾沫,并用脚狠狠踩它,小伙伴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对这个字恨之入骨,也学我的样百般污辱它。他们常常惊艳母亲的美,对经常沉默的父亲表示好奇。
村人们对我们的戒备渐渐消除了,妈妈成了最虚心的学生,她学农活,学锄地,推碾子,学养鸡、养猪,喂鸡要叫“咕咕咕”,喂猪要叫“嘞嘞嘞”,她都学会了。还会用两根手指插进鸡屁股眼里探探宽度,预测鸡是不是丢了蛋。她还会举着竹竿,打下榆树上结的榆钱,椿树上的椿头菜,槐树上的槐花,给我们蒸菜团子吃。她还和村里的婆娘们一同坐在老阳底下,纳鞋底排闲话,她笑的时候,还是用小白牙咬着嘴唇,细声细气地说话。
有一次,我在上早学的路上挨了打,几个外村的野孩子隐蔽在半道上的芭茅丛里,他们劫持了我,向我要钱,为了保卫我珍藏了一个星期也不舍得花掉的五分钱,我像豹子一样和他们厮打,我的衣服被撕破,头也被打出了血。
爸妈看见我刚从上甘岭下来似的样子,都惊了心,爸开始每天护送我,可能半道上吸了凉气,他竟得了哮喘病,天一冷,他就喘得像鼓风机。妈还要照顾他,又要照顾我,分不开身,就让我每天上早学时,手里举一支燃着的麻秆,妈立在门口望,望着一个小小的红点在昏冥的早晨摇摇晃晃地移动,走下坡时她看不见红点了,就喊一声:“平娃——”我应一声:“唉!”走到拐角处她看不见红点了,就唤一声:“平娃——”我应一声:“唉!”妈妈目送着我一直到学校。六年小学上完,妈竟练出了大嗓门儿,她再也不是细声细气的美丽窈窕的女性了,大腔大嗓的,手脸也都糙了,混到婆娘堆里,不看眉眼就分辨不出来。
爸愈发畏畏缩缩的,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常常坐在灶门口烧火,半天不出一声,妈掀开锅盖,向沸腾的水里搅玉米糁,一团白气裹着她,她大腔大嗓地说:“‘右派’咋的了?一个字还能压死人?该咋活就咋活,只要你不倒下,没人能让你倒下!”爸连忙向门外看,说:“你看你,你看你,小声点儿,恁大声干啥?”妈说:“大声咋的了?我偏大声,偏大声!”
有一天,我听见妈在逗爸:“再唱一句,再唱一句,叫一声贤妻……往下怎么呀?”爸不言声。妈又说:“你唱一句嘛,我想听哩。”听见爸嘟哝了一句什么,又听见妈叹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从烂棉絮里翻东西,翻出来一个红皮证书,里面贴一相片,一个英武漂亮的男子,下面用毛笔写着:奖给神枪手×××,这是爸爸吗?我真不敢相信,一个人竟被一个字压倒,一个普通的汉字“右”,会把那么一个雄壮的男人压成一个畏畏缩缩的小老头儿。
我要上大学了,背起了行装,走出了老远,偶一回头,看见爸妈仍旧在门前站着目送着我,仿佛有感应似的,我一回头,妈又拖着长长的尾音唤了一声:“平娃——”我运足丹田之气,深深呼吸一口,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回应:“唉——”高亢的声音在四野里回荡着,传回来的回声轰轰的,“唉——唉——唉——”
妈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嗓门儿依然很大,爸可真是老头了,弓着腰,拄着杖,谈起当年事,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