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仲秋,如水的月夜,凉津津的,如水的月光,一团梦幻。大而圆的月又嫩又软,像要淌下来的样子,我痴痴地看月,月被看得羞了,刺我一眼,轻轻地躲进一片洁白的云里,毛边的光晕,更是柔和,似是宣纸上淡淡的水墨又在清水里洇过三遍。我说,“月儿,羞什么啊?都十年了,你还是那样……”
十年前的一个秋,我在逼逼仄仄的山间小径上走,茅草封路,崖旁一树枝枝杈杈的小灌木摇着满树红玛瑙向我炫耀,摘一个一咬,一股酸甜的汁水,我便摘了一手心,边走边挑着吃。手背上被刺拉了几条白痕,出了几粒血珠,照相机拍打着胯,提醒有几处好山水。
你不见西山尖上艳艳的夕阳里飘进了几缕暮吗?
转过一个山垭,眼前一片绿中隐隐约约几痕白墙,细看去,辨出土黄色的屋顶,树梢间挂了几片炊烟。停下,摄一张“白云生处有人家”。
一架繁茂的藤萝勾勾连连做了院墙,几根木棍支起一个潦草的亭子,老牛悠闲地反刍。许是脚步的惊动吧,屋里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个女子,穿一件红底碎花上衣,灰色裤子,一双黑布带襻儿布鞋,她站在藤萝后,用半个眼光看我,我说,妹子……她“噗”一声笑,又把半截笑咽回去,不看我,瞧着藤萝说,你,谁呀?我说,走路的。她飞快瞥我一眼,走路的,咋不走呢?大概说得有意思,她又一声笑,一双眼去看别处,手去掐藤萝上的花,只给我一个侧面,身材极好,如瀑的秀发刚洗过。我说,到公路上还有几里呢?她眼也不抬地说,十五。
我走近看看,暮色已经吞没了远近的山,只是山尖上还抹有一些残阳,十五里山路,要走小半夜呢。
我愁了。
不经意地一瞥,发现她乌溜溜的眼珠子正在悄悄看我,目光一撞,她忙移了看别处。
茅屋里有人喊,月儿。她脚步碎碎地,向屋里走,一会儿,走出来一个大伯,身架粗大,赤着脊梁,上下打量我几眼:“学生,下山路好陡哟,你这细身条,要是不嫌弃,住一宿再走,就俺爷俩,屋宽着哩。”
我忙道了谢。
我打量着黄土墙、石碾、牛、屋檐下一嘟噜红辣椒,月儿在灶房叮叮当当、麻手麻脚的,不大工夫,端上来一盆乌黑的腊肉,一盘山韭炒鸡蛋,还有两样菜蔬,递给我筷子时,无意中相触了一下,她手闪电般逃开了。
大伯说:“十八岁的人了,也不会说个话。”
这时,月出来了,清辉万顷,树、屋的影子似在水中,萤火虫一点一点的,一阵风过,一阵松涛。远山的影子层层叠叠,有的黑得浓些,有的黑得淡些,什么地方有哗哗的水声,多么静谧而温柔的山乡月夜啊。
我讲城里的事情,月儿忽闪着大眼睛静静地听,讲到一件极可笑的关于抓贪官的事情,她笑得花枝乱颤,还是不出声音,明亮的月光照着她,她眼光亮晶晶的,望着苍茫的大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会儿,她分给我一个月饼。大伯说:“明儿八月十五了。”
如水的月光下,我像是在仙境里。
第二天早晨,向大伯和月儿辞行,大伯说:“再玩一天。”我说:“中秋节了,是个团圆的日子。”大伯说:“月儿,快做饭吧。”却不知她恼什么,小嘴咕嘟着,谁也不看,乒乒乓乓地烧火。
我喊她:“月儿,月儿,我给你照张相吧。”
支好了相机,我教她说“茄子”,她偏说:“谷子。”
我说:“月儿好漂亮呢。”她脸红了,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看我,大伯说:“羞了呢。”
给大伯和月儿各照了几张,我说:“洗好了,我会送过来的。”
相片洗好了,杂七杂八的事,每每误了行程,每次打开相册,看见月儿,总忍不住想亲亲她的小脸,然后刮一下鼻子,逗她说:“羞……羞……”
一年后,我上山送相片,那架藤萝疯长了,三角草亭还在,屋却塌了,院子里生出了野草,大伯和月儿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大山里,也没个问处。
心里,怏怏的。
十年过去了。
年年仲秋,又是中秋。
月儿,该有二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