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此两句,就表露了一个心系天下,关注苍生的伟大胸襟。他炽热的思想内涵映照得浩如烟海的诸多诗文黯然,这民本思想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无限历史空间,成为民族之魂的瑰丽一章。
忧与乐本是人的一种情绪,情绪因时而变,因事而变。天下人的忧乐反映的是民心,天下人忧我亦忧,天下人乐我亦乐,和天下人同忧患,这是海洋般的胸怀,这两句金玉之言出自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岳阳楼记》气象万千,南阳邓州的花洲书院是它的诞生地。
相信《岳阳楼记》诞生的那一时刻,范仲淹壮怀激烈,神情激愤,他仰天长啸,声遏行云,他在室内焦躁地踱步,时而狂笑,时而沉默,状近癫狂,沉思良久,他一跃而起,忽地抓过狼毫,饱蘸浓墨,悬肘运臂,一阵狂泻,笔墨淋漓,伟大的传世名篇如婴儿一声啼哭,横空出世了。
那一天,邓州是什么天色呢?是秋高空碧,还是阴云四合呢?历史不曾记载。但我相信,随着范仲淹名篇笔落纸上,邓州即使正当浓雾,也会刹那云开雾散,从浓浓云层中投射出万道金色的阳光,阳光照射下的花洲书院一片明丽。
范仲淹写完《岳阳楼记》,身子一阵虚脱的感觉,他跌坐良久,起而高呼:拿酒来!他斟满大杯,接连狂饮,想用酒浇灭胸中几近沸腾的思绪,思绪却明明灭灭,半生岁月,半生功名,荣辱成败,次第闪回:断齑画粥的苦读少年和推行新政的干云豪情;边塞用兵的雪夜驰骋和泰州护堰的滔天巨浪;权臣们的阴谋搏杀和朝堂上的慷慨陈词,情景交替出现,范仲淹百感交集,情不能抑。
这一年,范仲淹五十八岁,白发飘摇,他就任邓州知州。时间是西历一〇四四年,朝代是北宋年间。
这时间,宋王朝建国已近百年,庞大的王朝已经步履蹒跚,伤病累累。一些正直的有良知的官员不希望这棵大树在他们面前轰然倒下,在努力修补那些国家肌体上的溃疡,范仲淹便是这组织修补者之一。修补需要挖出旧肌体上正在腐败的坏肉,使之生长出新肉,这本是浅显的医疗常识。可是,坏肉之所以能够生长在国家的肌体上,可见并不是一块简单的肉,而是滋生依附在国家肌体上的官僚资本,挖出它们就要割疼一大批人。而这些官僚此刻正执掌着一定的国家权力,或者正在朝野显赫,皇帝和王朝正倚重他们,范仲淹要对他们下刀,实在是以孤独的正义悍然向既得利益的官僚群体作战。范仲淹并不感到自己是在以卵击石,支撑他的,是一个书生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他低估了邪恶势力的根深蒂固和无处不在,几个回合冲杀下来,范仲淹遍体鳞伤,他只能暂时退出朝野,做了邓州知州。以堂堂副宰相之智屈尊做一地方小员,杀鸡焉用牛刀,范仲淹谈笑之间,就把邓州弄妥帖了。
文人做官,行迹当然着眼于文化,邓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他便在州府修建了花洲书院,引一湖碧水,筑三五亭阁,栽几丛青竹,曲径通幽。另筑春风堂,作为自己吟诗作文的处所。
从政治激流中仓皇退出的范仲淹在邓州过的是疗伤生活,像一头野兽悄然隐入林中去舔自己的伤。他一反过去的严肃和刻板,击鼓高歌,迎风长啸。“主人高歌客大醉,百花洲里夜忘归。”颇有些放浪形骸。他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回顾半生功业,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胜唏嘘。
然而,花洲书院书声入耳,只能够暂时栖息了伤痕累累的身心,春风堂春风浩荡,难噤住壮士的龙吟虎啸,一腔豪情,忧国忧民的情愫岂能在酒杯里消融?报国报民的志向何日能酬?北国异族正在觊觎中原,朝廷中的溃疡还未除去,百姓们还在遭受着豪强的荼毒,壮志未酬,壮士岂能安然?范仲淹放浪形骸的表象里,忧国忧民的情愫一刻也不曾消失,相反,在发酵,在蒸腾,在冲激,在喷涌而出。
而且,抑之愈久,决之愈烈。
建功立业的豪情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怆使他壮怀激烈,栏杆拍遍,日日弹剑高歌!
只差一个宣泄的出口了。
庆历六年(一〇四六年)九月十五日这天,好友滕子京嘱写序以记岳阳楼之形胜,范仲淹行迹未及江南,但诗人思接千载,浮想联翩,在春风堂里蘸着自己的心血,写下了字字珠玑的岳阳楼记:
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发酵已久的情感终得喷发,中国文化史上有了这辉煌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