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许多人,他把生命中很大的篇幅用来感叹:命运的不公、仕途的不畅、情感的失意、事业的坎坷,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苦,好像全天下的苦与不幸都让他一个人承受了。愁绪万千,再也排解不开。豪放些的拍遍栏杆,柔弱些的长吁短叹,生出许多人生寂寥、身世苍凉的感慨,还把一腔愁绪渲染进诗文里,使明丽的诗文也呈现出愁云恨雾一般的悲怆。
由此,我想起了伟大的东方哲人孔丘先生,要论一生际遇的愁苦与不幸,谁又能与夫子相提并论?这些又湿又黏的怪诞之语可是缠绕了夫子整整的一生,远远超越了常人的不幸,比常人的不幸更为广阔、深刻、深远,更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因为常人的不幸只是个人际遇不畅,孔子的不幸关乎文化和中华文明。
无常的不幸来临时,任圣人之智,也躲避不开;任中庸之思,也化解不得;任伟大的灵魂,也忍受不了心灵的痛苦熬煎。但是,孔子毕竟是孔子,他对待苦难与不幸的态度与常人也具有天壤之别。
孔子七岁丧父,十九岁丧母,兄弟残疾,家境贫困,鲁国的贵族子弟常常用白眼睥睨他,连参加一个普通的家宴,也被看门人逐出来。一生颠沛流离,生活在别人的讥讽、嘲笑中。可是他把这一切都当作粪肥,自得其乐地习礼仪,学骑射,做学问。一生的理想是仕途,一直到了五十岁,才做上了司徒,但只做了短短的时日,就被鲁国的贵族们集体排挤出局,只好杏坛讲学,过着清苦的生活。到了五十五岁,这个年龄在孔子的时代已经算得上是老迈了,他还赶着马车,载着学生,在诸侯之间奔走。冷眼、白眼、奚落、困顿、失望、笑骂,这些冰冷的颜色陪伴了他周游列国的十四个年头!白发飘摇的孔子,在野外的冷风中孤独地吟唱,空怀满腹锦绣,却没有一个王侯能给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在途中遭遇战争,孔门弟子在荒野里饿了七天,连他最亲爱的学生也开始对他的政治主张产生怀疑了,孔子只好用连绵的琴声安抚弟子们的思想和他们的辘辘饥肠。背井离乡十四年,六十八岁的孔子才回到故乡,老妻和唯一的儿子又先他而去。不久,他相依为命的弟子也相继死去。少年丧父母,晚年失妻、子,在孤独的岁月里,悲凉的情绪始终萦绕着贫病交加中的哲人。他用苍老喑哑的声音发出激越的绝唱:“泰山其颓乎,梁柱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夫子的一生,太多太多的愁苦与不幸牢牢缠绕了他,这些不幸确实是他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
然而,我们读《论语》《诗经》,读孔子的著作,通篇见不到一点愁与苦的悲叹与感伤,见到最多的却是一个“乐”。欢乐、快乐、喜悦,乐字在他的著作中随处可见。可乐的他乐,不可乐的他也乐,在常人看来是窝心的事,他仍然也是乐。这些欢乐的感觉像是一束淡黄色柔软的火焰,燃烧在他著作的每一个章节,使这些文化经典里充满着一种暖意。千百年来,绵绵不断地传递给读者,常常使人仿佛触摸得到哲人的体温。今天,我们读着这些语言,浅笑仍然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唇角。
有朋友从远方来了,当然是快乐。把学习当作是一种习惯,时时习之,每有感悟,也会快乐。可是被人骂作是一条流浪狗,他却仍然乐呵呵的,连声说:“挺像,挺像。”夫子的这种欢乐的情绪的确让我们着迷。
在《论语》中还有许多精粹的文字,微言大义。尽管字面上没有写出一个“乐”字,那深邃的内涵,精准的表达,平和的语气,无处不在显示一个“乐”字。孔子之乐,决不像常人所能理解所能感受到的平庸的快乐,与普通人的乐有天壤之别。他是大快乐,真快乐,最高境界的快乐,是懂得了人生的精妙之后的欣然之乐,是探寻天地宇宙之间奥秘每有所得的释然之乐,是淡定超然的心态之乐、感悟之乐与坦然之乐。
还有什么比人之道合乎自然之道的大清醒更为令人喜悦呢?还有什么比提炼出天人合一的规则更有意义的呢?在这样探寻人生终极意义的目标面前,人生的一些愁与苦只是与自然之道摩擦而产生的一些碎屑,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一个人静静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就像一片树叶长出又落下,只不过是生命状态的一种转换罢了。生有何喜,去有何悲?天地宇宙随时随地都在转换,周而复始,有什么必要为春而喜,为冬而伤感呢?
生而成为人,为什么不乐呢?清醒地知道人生的精义,为什么不乐呢?我有健全的体魄,各种谋生的本领,为什么不乐呢?虽然我的政治理想得不到实现,那不是我的过错,只因为生不逢时。正如西方被人擒获的麒麟,乱世而生,遭遇不幸,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遭受白眼冷遇,并不是因为我道不高、智不明,而是因为世间文明的力量还很弱小,这正是我努力要去做的事情啊。
因此,要懂得仁与恕,以仁者之心,去恕一切不幸,对一切际遇都以恕待之,心底才会宽厚而博大,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给荒凉的世界以温暖,宽恕一切的无知,甚至罪恶,这才是博大的哲人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