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农历十月,早晨已经很寒冷了,凛冽的秋霜一片湿雨一样悬在低空中,把道路边缘的野草绣上了白色的霜边,只需一个早晨,田野里还没有收拾干净的菜秧就被杀成了黑色,它把早行人染了华发,让狗和鸡走出梅花和竹叶的图案。
一些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十月,它们幽灵一样在低矮的暗处四处游荡,村边的竹林里、短墙下、打谷场的草垛下、小桥旁边。它们是透明的或是丝丝缕缕的,有时候飘作一团白气,有时凝作蛛网上晶亮的水珠,白纱一样笼在田园上,浮在河水上。它很湿、又很凉,像一团抹布,遮断了树的腰,也遮没了山的腰。
为了驱散这一层奸猾的寒意,太阳毫不吝啬地将最纯粹的光色,慷慨地尽情泼洒,浓烈的辉煌的金色铺天盖地,如此奢华,如此瑰丽。
晴天的下午,阳光铺天盖地。十月的阳光像是稀释过的黄金的溶液,仿佛神在天上用瓢舀了这些金液尽情地向大地泼洒,暖意而热烈。这时田野上已经干净,赤裸的土地静静地接受阳光的抚慰,一垛垛状似蘑菇的麦秸豆秸仍然在散发着庄稼的味道。
打谷场上碾压得十分平整坚瓷的地面裂了许多细小的纹路,夏天遗下的几粒种子长出了一茎嫩芽,小草也从纹路里长出来,蘑菇一样的谷垛错落着,让淋漓的夏雨一淋,谷垛外面的一层表皮颜色有些苍黑,内里的谷秧麦草还是十分新鲜,伸手进去掏出一把,它们还闪烁着太阳的光泽。豆棵上虽然还有着生育后的憔悴,仍旧是铁枝铜干。一冬一春,它们吸纳了太多的阳光,吸纳了太多的地气,阳光掺和着地气堆在一起发酵,散发出来些许甜的庄稼味道,令人沉醉。
曾经为它们脱籽,碾过它们柔软的身体的青石轱辘也休假了,慵懒地斜在场院边,蹲在打谷场一角,蹲着坐着,粗粗壮壮的,像是特意请来讲道的和尚。这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石头,一年一度,最盼望的季节就是夏天,因为夏天,它们可以和雌性的谷物热烈地缠绵。黄云一样干焦的谷或是麦铺满了谷场,它们滚动在上面肆意碾压,“吱扭吱扭”轻快地哼着小调,黄云般松散的谷们麦们在石碾下舒卷地起伏着,愉快地叫床,在压榨的石磙甜蜜的强迫下,籽粒纷纷从母体上脱落下来,丰满的麦或谷丰满不再,带着一种生产后幸福的憔悴,被堆成了一个个蘑菇般的草垛,石磙和谷垛近在咫尺,互相凝望,含情脉脉,期待来年。
向着阳光的是几个坐在青石轱辘上的老人,他们已经七十岁、八十岁或者九十岁了,土地或者是禾苗颜色的衣裤随意套在身子上。都是苍老的面容,雪白的头发,皮肤松弛,颜色土黄,五官的位置大都还在,却是模模糊糊,只是一副旧皮囊胡乱地蒙在什么东西上。他们塌蒙着眼,各自随意地或倚或坐。他们的特征已经被时间抹平了,反正在形貌上判断不出来他们的具体年龄和性别。
他们像是几尊正在风化的化石,静静地沐浴在十月最后一缕温暖的金色阳光下,和赤裸的大地一样,把自己的一切任由时光摆布,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一抹光泽。
他们都是这个村子土生土长的,他们熟悉自己手掌纹路一样熟悉这里的田野土地和一草一木,乡村里的热闹,早已挑不起他们的些许兴趣,小孙子脸蛋通红地跑来报告他们自以为是的大新闻,老人们只是宽厚地一笑,他们活过了七老八十的年纪,经历过太多太多。他们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还会有什么让他们激动的事情呢?
日升日落,春夏秋冬,婚丧嫁娶,生生死死,沉沉暮钟,袅袅炊烟,青山长青,碧水长流。活过了七老八十的老人们,读过了太多的大致相似的人生故事,见怪不怪,见惊不惊。人生说短就短,说长了也就长。说长,是要一天一天慢慢过的。说短,一梦醒来,人生已近黄昏。
几只雀儿飞来,落在他们肩膀上,梳梳翅,弄弄羽,啁啾叫几声,任凭雀儿在他们头上或是肩上跳或是啄,他们还是一动不动,雀儿真把他们当成了石头。
老人们在石磙上坐着也有些时日了,从第一阵寒意侵犯十月的时候起,也或者是第一片金箔似的叶片飘落在地面的时候起,也或者是打谷场上已经拾掇干净时候起,他们就坐在和煦的金色里了。一件土地颜色的夹衣胡乱披在身上,他们赤着足,随心顺意地坐着,老眼眯缝着,一动不动,任浓烈的金色把他们刻成一尊雕塑。属于壮年的牙齿和属于青年的头发不再属于老人,去掉了这些,老人更简洁了。他们有时一晌也不换一个姿势,仿佛已经和坐着的石磙连为一体,都是大青山上下来的一块岩石。三三两两的乡邻从老人们身边走过,他们与老人目光对视的瞬间,所有的问候、致意都已交流完毕,不需要再用语言补充。语言在老人们身上,已经成了无用的赘物。老人与土地厮守了一生,他们知道土地是不用言语的,他们也用不着语言。他们从土地中来,还要回到土地中去,一想到将要回归到土地宽厚温暖的怀抱,他们内心里便感到有些神圣,他们在等候土地的召唤,等待着那个幸福时刻的来临,他们满怀着一种神秘的期待。有时候,脑海里会不期然地浮上来几片关于一生的回忆碎片,儿时的顽皮,娶亲时的温馨,一生中的某个片段,他们忍不住从心里笑了一笑,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坐着,像谷垛,像石磙一样沉默。也许他们想起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曾想,安然地宁静地坐在十月宽厚温暖的阳光下,他们的心里十分妥帖。
白云悠悠的,风儿轻轻的,坐得久了,他们也会打趣自己。
“小桃。”一个老人轻轻叫一声。
身边那个打盹的老人抬起了昏花的老眼。
“当年,你这个大美人,那时候,你可真会浪……”
叫小桃的老人回嘴道:“老日冒,闹洞房呢,钻在我们床底下,半夜掀我们的被子……”
几个老人张开没牙的嘴巴,“嗬嗬”地笑着,金菊攒了满脸,他们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少年,那让人无限神往的青春岁月。
一切仿佛都是在昨天,他们沉浸在已逝的年华里,神往的笑意久久地停在他们的脸上。
当年,这几个精壮的汉子和几个娶到村上的俏媳妇,中间有过许多丝丝连连玫瑰色的故事。眼下,他们都老木头一样地朽了。偶尔互相叫一下小名,说几句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趣话,枯槁的心里泛起一些春意。
“小桃。”
“老日冒。”
“翠翠。”
“那一晚……”
“哪一晚?”
“跑老日第二年。”
叫小桃的没接腔,意味深长地看了老日冒一眼。
……
只要是晴天,只要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三三两两地不约而同地都会来到这里,一晌一晌地坐着。有时候,他们会打趣几句,更多时候他们很少说话,偶尔说几句,也都很简短或者只是几个字,他们已不再需要语言了,语言也成了多余的东西。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这样静静地、默默地、化石一样地坐着,沐浴着深秋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