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树,一棵棵出落得体态丰满,枝叶婆娑,如伞如盖,冠盖如云,鲜嫩可人。每棵树枝干内部都有一个小小水系,每棵树的根部都是一个发达的网络,那些从地面渗下的,经过砂石过滤的,经过土壤发酵的水分养料通过乱麻似的发达根系被输送到每个枝头叶片中,一脉脉细细的泉水快乐地在树的身体内流淌着,那些乳白色黏稠的汁液发出一种青草的味儿,在树的枝丫内淙淙地流动。枝叶贪婪地吞咽着风儿,翻晒着阳光,正面晒得热了,就自动翻转背面,朝向阳光,一粒粒鲜嫩的芽苞被金色的阳光愉快地刺破,“叭”的一声,溅起一滴绿,铺展出一片叶子。枝干打个哈欠,伸一下懒腰,“咯嘣”一声,就长出了一截儿,密密麻麻的叶子从树干内部层层叠叠地生长出来,它们在阳光里快乐地伸展着,就像东北黑土地上睡在热炕头上的汉子和婆娘,被热炕烙得不停地翻身,一个长长的甜梦就把漫天的风雪睡没了,叶子和树发酵似的生长着,身躯大出了自己本身几十倍。
它们疏松地、飞快地、天真无邪地疯长过了四月,体内渐渐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种滋味就像少女一觉醒来,发现了昨夜的初潮,有几分慌乱和害怕,又有几分成熟的喜悦,就像少年梦里遇到了一个微笑的少女,她褪去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象牙色的胴体和隐秘的构造一样。树的体内不再千篇一律地复制层出不穷的叶子了,而是长出了色彩绚丽的花。这花不是层层叠叠地生出来,而是在每个枝叶的腋下,一丛又一丛地生出来,初时,像是一丛细细的大头针,一两日后,大头针的头部裂开了一个细纹,从里面冒出浓郁的香气来,细细的花瓣出现了鲜红、绛紫、碧黄、姜青等诸多的色彩,花瓣极艺术地伸展着,具有质感很强的对称美和结构美,青色的花托里,生出了四瓣匀称的嫩白中带着四条红筋的完美的花,花中央生出了一支花蕊,花蕊从红色到红色的过渡色,从过渡色到紫色,无数条细线捆扎成一束,花蕊上又长出一圈儿细碎的碧黄色花粉,又一两天,细线捆扎的花蕊蓬散开来,乍立成一个球,浓郁的花香便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喷射出来,这种香味比夜来香更淳厚,比百合更浓烈,拿酒香来作比喻吧,它的香型是酱香的,浓香型的。在浓香的尾处有一些苦味,花朵很小,很细碎,但满树笼了淡紫色的小花,像是一帘绯红的梦,绮丽的梦,又像一袭华贵的长袍,悠悠的花香真是醉人。
刚才论的是楝树的花。楝树是乡村最常见的树种,它枝条柔韧,修长而光滑,质地细腻,呈褐色,味有些苦,也叫苦楝树。但它的花却香艳醉人。一团团轻俏的粉红笼了满树,配上修长光滑的枝干,像是从重重彩幕里款款走出来的贵妃。槐树也是最常见的树种,皮老皱而开裂,枝干却十分高大,把巨大的绿色挺到半天空去,绿荫匝地,像一只巨型的蘑菇。它的花叶也十分精巧,青色的花萼内,生着两三层洁白的花瓣,里面丛立着细线一样粉黄的花蕊,这些精巧的洁白的左右对称的花一串一串地悬挂着,像是一串风铃。香味浓烈得类似苦楝又比过苦楝,不似楝树带些苦味,我自己常常喜欢在楝、槐树下流连,吸了一腹的浓香,把腹中读过的诗书也熏得清香四溢了。
乡村里的树是有很多种的,它们低贱而普通,不择地段,不择肥瘠,树根伸展到哪里,便在哪里发芽抽枝。即便是斫断了它,它流一阵伤心的泪,无数的枝条又青青勃勃地挺出来。柳、杨、楝、槐、榆、构、桑,常常混杂在一起生长,树干、树皮、树叶和花各不相同,但都如艺术品一样精致。杨树的花是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颜色苍黑,不甚好看,成熟后一朵一朵洁白的飞絮飘洒满天,那轻盈如梦的飞絮里就携带着它们的生命密码。桑树的花是青色的小圆球,周身长满了鲜红的花蕾,味鲜甜,入口即化,能把贪嘴的儿童吃得嘴唇发乌。它酸甜可入口,但没有香味。印象中,有着浓郁香味的只有楝和槐。
四月是树们的丰盛繁茂期,生命力最为强盛的季节,正像十七岁的少女,体态丰盈,渐晓些人事,浑身骚动着青春的活力,知晓人事深些的,便尽力施展女性的柔媚,便学着浪、嬉笑,为一件不相干的事,夸张地笑得浑身乱颤,如许灿烂。身子一扭一扭地走路,很注意步态,把臀部走得起伏有致,也学会了撩人、作姿,常常没来由地轻轻甩一下头,把遮了眉眼的长发撩到脑后去,目光迷离,眼睛发虚,是初识风情的年岁。四月的树也和青春期的少女一样,蓬蓬松松如伞如盖,汁液饱满,水分丰盈,嫩得用指甲掐一下,也便有汁水流出来。
说到底,它的饱满,挺拔,充盈,全是由于水分的支撑。盛年过后,根须的网络老化,汲取水分的能力降低,枝干内部的管道阻塞,水分不能通达地输送到每一片叶脉,它就不再饱满了,枝叶便有些萎缩了。这时节,便称作它的缩水期,也是树木砍伐的时期了,人们无论怎样急用木材,一般也不会在四月里砍伐林木,在生命的繁盛期砍伐,是有违天理的,同时也是对生命的大不恭。
但树是终究要被砍伐的,如果任由它生长,它的盛年过后,木质便不再坚实了,天长日久,就会变成一株再不堪用的朽木。作为林木,它的生命过程是完整了,善始善终了,但这善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原始森林中常见一些极其高大挺拔的栋梁之材,因为不便砍伐,它自生自灭,颓然倒地,枯干,腐朽,成为蚁巢蜂穴,它的生与死,它的伟岸与壮丽,一切都留在了某个时空里。假若它被做成了床、柜、箱、凳,使用它的人在许多年后,还会抚着它光滑的纹理,遥想它当年的伟岸。
岁月在少女光洁的皮肤上缠绕了一道道年轮,她的红颜褪尽,皮肤松弛,乳房低垂,生命的穴位荒芜得惨不忍睹,腰身被一个个生命的孕育撑得皱纹横生,她再不是四月里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柔媚,她成了一段风干脱水的历史,她成了步履蹒跚的老妇。但是,她经历过四月啊,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饱满的四月,有过水分丰盈的四月,有过挥发过浓郁香味的四月,她的一生便不再有遗憾。
虽然风干了,但把四月作为下酒的话题,她依然会韵味无穷。
四月,是树的季节,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