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应天府,大明留都。
背倚钟山,怀抱大江,是为一方福地,人杰地灵。
来往过客,多有流连于此。
此地山美水美,最负盛名的,当属那霓虹悬彩的秦淮河。秦淮十里绵延,给这座城市添了些脂粉气——不俗,多清雅。
秦淮的水碧色阴阴,看上去厚而不腻,人们常道是金粉所凝,尤其是烟雨过后,暗暗水波,缕缕明涟,美得离幻。
这城中往来,当属秦淮两岸络绎不绝,人声不熄。
每逢入夜,华灯初上。楼台新月,灯火双桥。
酒肆瓦子,高楼红灯。画舫纵横,琴笛悠扬。
清艳的夜景,人们长道秦淮的夜长,是寻欢作乐的好去处,也是赏景遣愁的好地方。
入夜的秦淮河左右两岸最是熙熙攘攘,街上的小贩挑担叫卖,商铺灯笼高挂,五颜六色的幌子映衬着这片天。
在那秦淮河最繁华的中段有好几家声名远扬的戏楼青楼,其中有一老牌名楼,霓澈楼。
王公贵族富商大贾向来最喜这种热闹地方。
那霓澈楼,流光月。
在这这十里秦淮也算是小有名气。
四层圆形天井,其中一面临靠秦淮。各色灯笼悬挂,炫彩夺目。
金陵出名的艺伎不多,满满算来也不过十个左右,那楼中就占了仨,来往过客有多少想要一品其曲窥其芳容,所以那楼中生意向来红火。
柳寒芳策马回来,藏了刀,已经换回了平日里他穿的常服。
他从一条密道进入楼中,从四方旋梯直上顶楼。
笙歌艳舞,交错灯辉。
好不热闹。
他似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褪先前的狠绝,那一身淡蓝色广袖长袍,一头及肩的飘逸长发,眉宇之间似是点点失神,肤白明晰,眸子明亮如星。
他光是站在那里便流露出一股平静的温柔,宛若那流水潺潺,波澜不惊的秦淮河般。
还有淡淡的清冷。
柳家三公子常来此地借酒浇愁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一堆熟客以及过往的琴姬纷纷打着招呼,他微笑以应。
那楼中云顶檀木为梁,水晶灯辉煌,帘幕遍绣洒珠银线,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炫彩奢华。
他一路来到顶楼。
顶上两层便截然不同下面,有人把守,并且安静了许多。
他行于楼道间,在靠河岸的一间雅室驻足停步,推开了门。
室内一位绝美女子亭亭而立,朱唇黛眉,眉眼含情。肌若凝脂,娇媚无骨入艳三分,却又媚而不俗。
她的嘴角隐隐向上,似乎永远挂着一抹隐约的笑意。
她着一身红色的外袍,脚上系着一串银铃。
见人推门而来,她回身挑眉道。
“到手了吗?”
柳寒芳合上门。
“衙门里有人,办事方便。”
这个人不是其他人,这座霓澈楼也不是其他人的楼,这里是他的据点,而这个人是名震秦淮的舞伎,同时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伴他多年。
她名唤兰若瞒,秦淮边上的人也称她金怜。
当初一席红衣银铃,金粉胭脂,眉眼楚楚,舞了一曲楚腰。
令得观者惊声此起彼伏,我见犹怜,一时名动秦淮。
此刻她站定,静静地看着柳寒芳。
柳寒芳继续问道:“那个人如何了?”
“没人介绍,他同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一同来的,天一黑就到了,已经等了好几刻钟。我们的人一直跟着,没有尾巴。”
“好,带我过去吧。”
兰若瞒领着柳寒芳来到另一个雅室里面,她转动了一个绿玉花盆,墙上顿时又开一道暗门。
两人一同走了进去,来到又一个雅间。
这间雅间却别有玄机。
房中封闭,两边皆有一道门,门正对着共有三道屏风。
中间那一道为纯白色,左右两边各是花鸟绿。
倘若两旁任何一道屏风有所触动,中间那一扇立马变会变成一张厚重的铁板,将两边的人立刻隔断。
柳韩芳进来背对屏风缓缓坐下。
兰若瞒正对他,给他沏了一杯茶。
他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兰若瞒开口道:“阁下久等了。这楼里的茶,可合口味?”
对面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刺得兰若瞒眉头轻蹙。
“东来西去惯了,都是喝水,不喜茶。”
兰若瞒继续问道:“那客官此次前来,银子可有带够?”
“这账,十年前可付过了。”
茶杯已经递到嘴边的柳寒芳停了下来。
兰若瞒看着他,他眨了眨眼睛。
兰若瞒心领神会。
“阁下所问何事?”
“还个人情罢了。”
“是何人情?”
“他该还我的。”
柳寒芳放下茶杯,突然开口道。
“敢问阁下名讳?”
那边的人发出一阵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哑笑声。
“那把刀,还好用吗?”
柳寒芳向那门外走去。
“将他迎到雅月间。”
······
······
非是情深义重的江湖朋友,是来不到这雅月间的,这间雅室临靠秦淮河岸,陈设奢华,装潢典雅。且窗栏开大,一样望去,秦淮河对岸的万家灯火和长街熙攘尽收眼底。
整个霓澈楼最好的位置当属这间雅月。
这里也只属于柳寒芳。
他站在栏杆边上,负手而立,夜风徐徐,衣袂猎猎。
他的长发微微飘动,神色却多显黯淡。
不时,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推门进了来。他头发黑白交杂,下巴胡渣零碎。
一脸疲态。
自他推门而入之时,柳韩芳回身望着他,目露诧异。
他道是:“换了张皮,不识实属平常。东躲西藏这么多年,声音也被我磨哑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身子骨也不太行了,也就剩个脑袋还记得点事情了。”
易容了。
这易容术实属高超。
柳寒芳回头继续望着秦淮河上过往的红绿画舫。
“师哥,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找我?”
师哥坐到栏杆旁的椅子上,背对河岸。
“像我这种人,又怎么好意思来找你?”
柳寒芳嗤之以鼻。
“我不也是吗。”
师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回来,可真是要好生麻烦你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麻烦。”
柳寒芳自顾自地道是。
“好久不见。”
师哥突然不说话了。
半晌,他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来一块绣布包裹着的玉佩。
一块比不过巴掌还小一些的玉佩,琉璃绿,光看色泽就知道是一块通透无瑕的上好软玉。
他说道:“这是那个孩子出嫁的嫁妆,到时候你代我给她吧。”
“孩子?”柳寒芳面露疑惑却又恍然明晰,“芊芊?”
也该是十年前的事了。
“寒芳,此次前来主要就为了一件事,这个孩子我想托付给你,我还有最后一点事,不过与她无关,她的身世我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柳寒芳给他倒了一杯水。
“事成之后,还回来吗?”
师哥裂开嘴笑了两声,“我身体不行了,旧疾复发,倘若事成,我应该回老家了。落叶了,想归根。”
“那其他?”
“那个孩子,就托你照看了。她天性善良,性子乖巧,命里没落下厌戾,这十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我的本领教不了她,只能护着。你让她学点将来能吃饭的手艺,他日要婚嫁了,你若是能帮她把把关,就再好不过了。”
师哥一字一句说得很平淡。
不过随即他十分郑重地对着柳寒伸出两根指头,“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不能让她在这种地方做事。二,她不能去干杀人的营生。这些都是他爹当年嘱咐过我的。”
柳寒芳却是笑了。
他想都没想。
“好。”
师哥欣慰地点点头。
他一口喝光了杯里的水,起身就走。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在他跨出门的那一刻,柳寒芳开口道:“师哥,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师哥沉声道:“那个孩子,就劳烦你了。”
······
······
兰若瞒脸带面纱,领着柳寒芳一路走去。
她脚上的银铃摇曳,莲步生姿。
她说道:“不用查一下吗?”
“不用,他都说清理干净了,那应该就查不到多少了。何况他不是外人,近二十年的交情了,当年若不是他护着我,这具尸骨怕是早就凉了。”柳寒芳脑子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些旧事,那个时候的大师哥正青年,意气风发。
师傅外出的时候常常是他在教导,后来外出行事时也是大多时候也是他多看了自己几眼。
当年一别,红尘流转。
师哥明明不过也就四十出头,却面容沧桑眉眼苍老。
他第一眼望去的时候,宛如见到了一盏摇摇欲灭的灯火。
终究都是要还的。
兰若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柳寒芳清楚她在想什么。
“你跟着我也快五年了吧,那也算在这个江湖里五年了。江湖里面的很多事情讲不清楚的,先不说故人托孤这种常有的事,便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路人也会鬼使神差受人之托,千里迢迢送那素昧平生的人。大多时候,人事已明,就没必要想得那么通透。”
“这个孩子跟我也算有些缘分,你且安心。”
兰若瞒不言不语,眼中却流转过一丝别样的光芒。
芊芊一个人在一处安静的茶水间里双手捧着茶杯,失神地望着桌子上的那些点心。
她十分乖巧地坐了好长时间了。
那桌子上有好多东西。
糖橘,桂圆,蒸枣,银杏。
怪味核桃、水晶软糖、五香腰果、鸽子玻璃糕。
那个茶杯通体呈淡绿色,她一边细细摩挲着,觉得好生舒服,一边干瞪着点心。
随着推门声,她急忙放好茶杯,站了起来,双手搭在身前,低头而立。
柳寒芳望着她,鲜然是个男子模样的打扮,天气渐凉,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棕色棉服,身材瘦削,脸上黑黑的,像是涂上去的一层淡灰,不过仔细一瞧,那五官倒是精致。
看上去也就十有五六的样子。
柳寒芳注视着她。
“抬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望着柳寒芳温和的双眸。
仿佛突然间一股暖流流过心间。
“亦舒玥。”
柳寒芳微笑着。
“那芊芊呢?”
亦舒玥头微微一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
“很多年前我就见过你了。”
亦舒玥突然觉得身子轻盈了,嘴角顿时上挑,笑开了些。
这个世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小名了。
她问道,“那你呢?”
“柳寒芳。”他语气平和,“从今天起,你要跟着我了。”
亦舒玥不解。
“聂叔叔呢?”
“他走了。”
“他还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亦舒玥低下头。
左手不停摸着右手指头的骨节。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乖,不吵也不闹,没有给他添多少麻烦。
倏地她又抬起头,眼中氤氲着点点雾气。
“他把我卖到这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