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寒芳从薛记沉檀香铺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变成了琥珀色的黄昏。微风徐来,落日西下。漫天的红彩挂在云朵之上,那桥下汩汩如弦的流水轻快的迈着步子。
日落第几峰,断霞千里红。
兴许是柳寒芳太久没这样看过晚霞,他觉得今儿的傍晚比往天的要美。
他该再多待些时辰,若是此时此刻可以和严公坐在窗前细细品一杯茗茶,再眯着眼看看霞光,不免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了。
严公还在,柳寒芳心头多少有些慰籍。
两人都是经历过大悲之人,也一同经历过江湖上昔年前那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腥风血雨。
当年这位老人搀扶着柳寒芳从乱葬岗中走出来,时至今年,严公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让柳寒芳放下心来交谈的朋友了。
忘年之交。
此番还要来麻烦他,柳寒芳心里着实也有些许过意不去。但是他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他能信得过的人也着实不多。
凭严公的本事,应付这些,该是万全。
不知何故,中秋临近,柳寒芳心里隐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毕竟能遇到这样的事情,那绝对不是巧合。
从雨中那一眼,到不知何处来的悬赏冲突,再到过青雨失踪,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发生的一切都绝非看上去那么寻常,种种表象都在诉说着晴空之上是即将到来的风雨。
就是不知是瓢泼大雨,还是暴风雨。
柳寒芳走在回去的路上,表面上神态自若,但心头还是在琢磨着其中的弯弯绕绕。有多少种情况,哪些最为可能。然后要怎样去应对。
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能妄自托大,倒是双方都在暗处,不过就算是以他的实力,走险滩过独桥不也得小心翼翼。他见过太多实力卓绝的高手因为自恃武功高强而阴沟里翻船的了。
何况他是能能不亲自动手就最好不要露面的主。
这一潭池子的水究竟有多浑,多深,光是看是不行的。
得想法子去试一试。
是神是鬼,都得出来现一现。
······
······
薛记沉檀香铺,小二楼。
严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把着茶杯,细细地品着刚沏的茶。
严公是个讲究的人,他品茶有很有讲究,一杯茶分三口,第一口试茶温,第二口品茶香,第三口才是饮茶。呷茶入口,茶汤在口中回旋,顿觉口鼻生香,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是严公此时却望着地上他刚刚卜的卦辞,全然不顾平日里的习惯,一口就将那茶就入了喉。
柳寒芳能来找他,无论是叙旧还是搭把手,帮个忙,他都绝无推辞的可能,甚至还有些悦然高兴,他都这把年纪了,老骨头若是还能起点用处,哪怕是置身险地,他也欣然接受。
当年的那场动乱,知晓内情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寥寥无几了。
严公将茶杯轻放于桌上,起身来到床边,望向天穹。
罗刹夜鬼······
江湖上沉浮起落太快,一个门派一个组织倒下去,立马就会有新的又冒起来。
何况当下又逢盛世。
很好,他也太久没有会会这些人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淡不出去这湖里,在里面待得太久了。
柳寒芳必然是遇到一些麻烦才会来找他的,在他离开后。严公左思右想,随即叫人周掌柜的来吩咐了一些事情,然后走过来,走过去。
他乃是卦门出身,精通各种卦辞。
欲知前事如何,卜卦算个一二。
易经八卦。
直观乾坤,则定上下之位,横观离坎,则列左右之门,位定则天尊地卑,其体以立,门列则日东月西,其用以行。乾分坤翕,天地阖辟於定位之中。而春夏显仁以知辟,秋冬藏用以知阖。
其大端也。
严公凝神聚精,为柳寒芳卜了一挂。
他的天数将尽,也就是这几年了。而不挂问天算前程吉凶本就是耗损阳寿的事情,尤其是算人前程陌路。
但是这一次他十分坦然,他卜了柳寒芳的前路。
或许,此般这番,就是命吧。
寒芳拥有远超于人的武道天资,但是终其一生,命运多舛,不得安宁。
严公轻叹一口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这一生,向来都是好景衬坏事。
他回身望着地上的卦象。
卦象上九,亢龙有悔。
释曰大凶。
他的卦一向很准。
小友,你这一路,可是要好好走啊。
······
······
秦淮河,朋乐酒楼。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故名朋乐。
这家酒楼在这城中众多店家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华灯初上,万物升平。
酒楼里外人声嘈杂,喧闹非凡。一般酒楼为了吸引客人,都会请一些习得琴奏舞曲的艳丽女子来吸引客人。
楼中上下楼层底下一层是一般都是普通平凡人吃饭之处,中间则多是些江湖过客,而那上层则是包厢,为高档贵客食住之处。
小二来来去去,忙的焦头烂额,掌柜的收钱作揖送送客。
这今日,酒楼可是来了单大生意。那二层和一间上好的包厢被城里几家有头有脸的大镖局给包了下来。看那二楼厅堂中人,个个多事武林人士装扮,虎背熊腰,佩剑挂刀。但是却显然不似一楼和外面那般嘈杂,甚至过于安静了些。
人们挤在一起,有的甚至站在了桌子上,他们的目光都投到了正中的这一桌上。
桌上共有三人。
左边,长风镖局许悠。
右边,威隆镖局江潮平。
中间则是威龙镖局的一个伙计。
他们在,斗腕!
中间的那位伙计双手握着两人的手,确保他们彼此都处于一种比较放松的状态。他左看许悠,许悠一直都是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脸上乐乐呵呵的。他右看江潮平,江潮平咧嘴笑着,眼中确实炯炯有神。
许悠在城中镖局这块可是名头不小,年纪轻轻就是长风镖局的少镖头,可以独自领镖出门的人,深得长风镖局的大镖头器重,而且为人不错,无论的少的老的都彬彬有礼,在镖行这一块赞词颇好,那行镖虽然时间短,却是已有值得令人称道的美事。
另一边的江潮平,乃是威龙镖局的三镖头,老成稳重,三十有五,也是正直壮年,以他的身份,本来该去包厢里面与几位大镖头饮酒畅谈的,但是他却向来喜好和底下这一群弟兄混在一起。在道上也是深得名望。
要说这城中如日中天的镖局,当属长风和威隆,而镖局里名望较好的,这俩人更是不二人选。
二楼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二人之间的扳手腕的较量,说是一时兴致上来了,给大家来点饭前来点助兴的菜。
“开盘咯开盘咯!呐,长风镖局惊风一鞭少镖头许悠,对面,威龙镖局三当家浪里三哥江潮平,扳手腕下注咯下注咯,注意啊注意啊,半两银子,不过多,我坐庄。下注咯下注咯。”
脑子灵活的弟兄已经开始下盘了。
周围的一群浪子们已经涌了过去,当然还有些人只是站在笑了笑。
在那桌被人注目的桌子,中间的伙计左右看过,嘴角一笑。
“二位,我手松,便开始。可都准备好了?”
许悠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恶狠狠的眼神,而江潮平则更甚,他充满敌意地看着许悠,仿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是扳手腕之前气势的较量。
霎时,伙计手一松。
“开!”
两人猛一使劲,一张桌子瞬间便下沉几分,双方手臂上青筋暴起,紧握的手轻微颤动着,第一时间的发力竟然僵持不下,平分秋色。
周围的兄弟一见两人势均力敌,也是来了兴致。尤其是下注了的,吼得尤其大声。
有人带头吼了一声。
“干!”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开始起哄。
“干他!”
“长风镖局必胜!”
“威龙镖局无敌!”
两人牙齿紧咬,一时间手腕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要知道两人可都是在控制着彼此的力道,因为如果真要是全力动真格,这张桌子肯定得烂掉,另一方面彼此都想赢过对方。
毕竟两人都代表着彼此的镖局,输了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何况还有人在旁边开了盘。
江潮平块头大,比许悠高大出不少,但是他心头可是暗自咂舌,这许悠的确是年纪轻轻,少年英才,僵持之余,他竟然隐隐觉得手腕有些许酸痛。
许悠也是说不出话,紧咬牙关。
中间那位伙计一看两人平分秋色,他一只腿踩在椅子上,站起来说。
“弟兄们,声音再大点!大点!”
弟兄们更来劲了。
“少镖头再大点劲啊!”
“兄弟们赶紧给咱三当家助威!”
“三当家!三当家!”
二人僵持一阵,听得第二轮更大的叫喊声,一时间又开始发力。
这一刻二人则是脖子上的青筋也凸显了出来。
桌子发出一身闷响,隐隐出现丝丝裂缝,两人见状都知道在这样下去这桌子怕是扛不住了。桌椅一坏,便是衬得双方有些输不起。
许悠脑子转得快,他还另有他事。这人还有用。
他稍微松了点力,江潮平力道还来得及收,便是一下子将许悠的手腕“啪”地一声按到了桌子上。
随着一声响,周围的下注赢了的弟兄们发出一阵欢呼声,叫嚣着去盘口那里领钱了。还有一部分则是怂拉着头,许悠瞧了瞧,人倒是也不多,毕竟人家三当家一看人高马大的,力道不会小。
许悠起身作揖笑道:“江大哥还是名不虚传啊,小弟甘拜下风。”
江潮平回礼道:“哪里哪里,弟弟还是谦让了,难得大家能聚在一起,今晚咱俩喝个开心。”
两人仰天一笑。
随即许悠又转身作揖道:“许某让弟兄们失望了,还请各位见谅,他日有空,陪弟兄们喝两杯,许某买账。”
倒是下注也不多,输了的弟兄们也是纷纷回礼,东一嘴西一嘴与许悠说着,都是客气得很。
不时,那小二在楼道间上来,已经站了有一会了,见他们完了事,说道:“各位爷,这菜可好了,给您们上来?”
江潮平大手一挥。
“弟兄们都坐下吧,咱们虽然都是同行,但镖局这块走南闯北,行走路上,还是要彼此多多照顾,他日若是遇见难处,恰逢兄弟们路过,还望搭一把手!今日几位大镖头难得攒了一个局,咱们也好生聚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小二,抱三十坛酒来,上菜!”
那小二眉开眼笑,他自然知道这是威龙镖局三当家,这一说话就不一般。
“好咧,各位爷暂坐,菜已备好了,酒马上就来!”
不一会,菜酒便都来了,一桌桌上弟兄们吃着肉喝着酒,吹嘘着江湖中的趣闻,讲着来来去去遇到的奇事。
那桌上菜肴美味可口,香味四溢。
枝歌千调曲,客杂五方音。
三当家江潮平和许悠另外择了一处靠窗的小桌,二人独饮。
他本来就不该是坐在这里的人,纵观全场,他心底里瞧得上的也只有许悠,别看刚才二人凶神恶煞地对视一番,实际上他俩却是有些交情。二人一同在陇西道打过抢镖的山贼。还算是有些情分。
酒来了,他率先给许悠斟上一碗。
“许老弟,来,刚才你可是让了哥哥了啊,年纪轻轻,这腕力练得着实不错啊。”
许悠撇撇嘴,笑道:“三哥你可别这么说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二人一饮而尽。
许悠直接又撕开一坛酒的红布盖子。他道是:“用什么碗啊,直接用罐子。”
“好!许老弟爽快!”
江潮平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二人直接提起这小酒坛子一碰,又是一口。
“吃菜吃菜。”
二人一边夹菜一边闲聊着,周围弟兄们倒是喝高兴了,越来越闹腾,他俩也时不时跟着碰一个。
月色渐渐上来了,江潮平的脸也越来越红。
两人地上的酒坛子也越来越多。
正儿八经和许悠喝,他哪里喝得过。
许悠心里可是暗自发笑,要知道他的酒量可是在跟着头儿锻炼起来的,别看头儿那副身板,那力气大得夸张就算了,喝酒也是海量。
许悠正想办法准备去打听打听萧至的事,这正好送上来了,攒了这样一个局,到是随了他的愿。他佯装也有些醉了,轻靠在窗栏上。
周围的弟兄们也喝得七七八八了,声音都渐渐小了。
只不过从窗外的楼上,西边厢房那边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大笑。
这声音一听就是威隆镖局大镖头萧至的,萧至嗓门大,喊声如雷,有时候跟你和和气气说个话也像是跟人吵架似的。
许悠听得楼上传来的笑声。
他笑了笑,道是:“三哥,这中秋,你怎么个过法啊?”
江潮平也是喝尽兴了,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还能怎么过,回去陪陪夫人孩子。”
“也对,三哥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小弟喝高了,喝高了。”许悠摆摆手,“对了,萧大镖头大手笔啊,我听说他在霓澈楼的‘丹桂花会’买下了秋月厢呢,啧啧。”
许悠砸吧砸吧嘴,那江潮平抬头看了一眼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话问完就清楚了,口比脑快,他又说道:“喔对了,你跟那个谁,那个,柳家三公子,对,你朋友。”
“他嘛,向来就好那一口,知道为什么买这包厢吗?”
柳寒芳是霓澈楼的常客了,在里面挥金,他们这些人有头有脸的,都清楚。
许悠眉毛挑了挑,故作黯然道:“我当然不知道,那包厢的价格可是不菲的啊,我那朋友,柳家三公子,那么有钱可都舍不得包一个啊。我倒是想去体验体验咯,没那个福分嘛。”
江潮平扭了扭脖子,舒一口气,他说道:“‘丹桂花会’,那霓澈楼几大花魁轮番奏曲献舞,春花秋月,秋菊夏竹,这四个包厢乃是能看到舞池的最好的位置,花魁们表演过后,会去包厢里陪同客人饮酒赏月。这待遇可够了吧,我们大镖头可是盼着好些年了,今年才订到了这个位子。”
“难怪啊,几大花魁。啧啧。”
许悠摸着下巴,斜眼望着天。
江潮平接着说道:“大镖头馋那金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常常又是送礼送首饰送玉佩,殷勤得很,就想着和她共处一室,谈谈心,聊聊天。你猜怎么着?”
两人凑了过去。
江潮平轻声细雨地说道:“那金怜姑娘恐怕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接连发出一阵笑声。
许悠接着轻声道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能谈心嘛?”
两人又是一阵笑。
许悠端起又斟了两碗酒。
“来,三个,今儿痛快,咱们再来一个!”
江潮平也不啰嗦,其实已经有些昏沉了。
“来!”
咕咚咕咚。
辣酒穿肠。
喝这么多,江潮平今晚皆尽兴了。
许悠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有些摇晃。
“三哥,弟弟认识你,是缘分。那日陇西道一见三哥身手,那拳法,啧啧!”
江潮平也是拱手道:“弟弟夸赞了啊,许老弟年纪轻轻便是少镖头了,惊才艳艳,三哥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你这个身手和相貌啊,定是个风流潇洒的浪子了。”
许悠见状,又倒了两碗酒。
“最后一碗!三哥你可别推辞!给弟弟个薄面。”
“不推不推,这点酒,你这是看不起你三哥?”
两人又是一碗。
许悠在江潮平不经意间瞟了他一眼,应该差不多了。
这时从窗外的楼上,许悠又听到几声萧至的笑声,比刚才还要大。看来也是要喝高了。
喝得倒是痛快,喝吧,也没多少日子了,两拨人买他的命,在许悠看来,阎王爷来了,也不太好使了。
许悠斜靠着,轻描淡写地说道:“萧大当家这嗓门,我在这都能听到了,我听说大当家一向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今儿一见,这心情可好啊。唉,三哥,手里头是接到了大单子了吧。你啊,准是中秋一过就得跑远门咯。”
“老弟说笑了,哪里什么大单子,我都好些时日没出去了。大镖头前些日子一直都是愁眉不展的,手里头这么一大帮弟兄可得养活。”
江潮平突然顿了顿声。
“倒是,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大当家,从那日回来,便是眉开眼笑的。”
许悠表面上醉意已浓,实是心神陡然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