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朱儿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快要忘记他的气息是什么味道。她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或许那差事,容不得这样多的差错,换一个人,一定可以护他周全吧。
那天,她只是随意地在街上行走,已经不再一心一意地寻找那曾经最熟悉的气味,直到遇到那个女子。
那是一位夫人,衣饰华美,气质不凡,神情哀伤,目光凝滞,似是有什么愁思郁结心头。在她看到朱儿的那一刻,已经略显憔悴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采。她急急地朝着朱儿走来,紧紧地攥住朱儿的手,令朱儿本能地想要拒绝,更想要推开。
“琼儿,你去了哪里?娘很想你...”说着,已泣不成声。
朱儿这才知道,这位夫人该是把自己认作了她的女儿,下意识地就要开口解释,“不...”
“琼妹,别惹母亲伤心,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也是一样。”
朱儿皱着眉不解地望向唤她“琼妹”的人,只一眼,便再也挪不开。那个人,脸上带着浓浓的关切,眼里更是她从未见过的宠溺,他的声音那样温和,哄得她立时便应下了一切,顶着她并不知晓的身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这一世,她终于不用再服侍他,做了许久下人的她,莫名成了这府上的小姐、他的胞妹。朱儿对此很是满意,想着再也不必为了赢得他的认可与信任而屡屡欺骗,更是可以随时随地护他周全,至于那些稍稍令她有些心虚的宠爱和关怀,经历过几次,便也渐渐习惯。
欣喜之余,朱儿也会时常提醒自己,这是一个虚假的身份,不知是在警醒自己牢记使命,还是担心自己会因此沉迷。她记得他总能看破自己的伪装,所以小心翼翼地向旁人求证了数次,才确定真正的“琼儿”与自己并无二致,然她仍旧无法轻信,在人世行走数百年,还未曾见过与自己长得相像的女子,这样的巧合,总令她生疑。
那日,朱儿随他一同拜见了母亲,夫人留她说了几句话后便准她离开了。刚出了门,便一眼望见仍在院中等她的人,她有些雀跃,快步走到他身后,轻轻唤道,“兄长。”
他闻声转过身来对着她,眉眼间似乎还像往日一样带着对幼妹的宠爱,淡淡的开口,“随我来书房,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朱儿不疑有他,遣退侍女,独自随他去了书房。
两人刚迈进门,他便回身将门掩上,背对着朱儿,似是在想些什么。朱儿心中已有些疑惑,看他像是在犹豫什么,便也耐心等着。
沉默许久,他才转过身看着她,缓缓地开口,语气坚定,“你,不是琼妹。”
“我...”朱儿匆匆开口,刚出声便被他打断。
“是我怕母亲伤心,错认了姑娘...”他似乎并没有质问、责怪的意思,直接道出了实情。
朱儿按了按心里的震惊,虽说已不是第一次被他识破身份,但这一回她也并未掩饰过什么,所有人都将她当做了琼儿,甚至是琼儿的亲生父母也未曾怀疑,可他却仍在第一眼时便认出了她,令她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稍稍思索片刻,理了理心中的疑虑,她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何此时才说出来?”
“我以为不出几日便可以寻回她来,怕你被识破所以一直遮掩。只是如今,我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她?”
“什么?”
“你和琼妹,并不相像。”
他说着为她展开了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才应该是他的妹妹。朱儿仔细看过,心里的疑问愈发浓郁,自己与这画中人,并无半分相似,任谁,也不应将她错认。
朱儿想不明白,他也一样皱着眉,半晌,才诚恳地开口,“烦请姑娘委屈几日,待我查清此事、找到妹妹,再一并谢过。”
“你是说,要我继续假扮你妹妹?”
“若姑娘觉得为难...”他的神情有些低落,一句句“姑娘”总能令她想起那一位少年,紧蹙的眉头带着难解的忧愁,不似先前那般像是厌倦。
沉默片刻不曾听到回应,他再度开口,“此事的确有些唐突,若姑娘想离开...”
“不想,”朱儿不假思索地回道,“方才只是有些担心,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妹妹,直到你找到她。”朱儿心中暗想,待真正的琼儿回来,她也一定会想办法留下,才不会想要离开。
他闻言稍稍舒展了神色,淡淡地笑了笑,语气柔和,“好,妹妹。”
回过头来,朱儿细细整理着思绪,从他那里知道的情况令她有些担忧,她不知什么样的办法可以令一个家、百十口人同时改变记忆中深刻的形象,也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意欲何为,她只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便理了理详情传给红红。
担忧之余,她总在想,这一世的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思。曾经总横亘心头的怀疑和猜测,竟似被他遗忘,像是把她当做真正的妹妹,将事情和盘托出,还真心诚意地请她帮忙。明明只重逢数日,却像早已熟识,做戏也好,答谢也罢,他眼底的宠爱和无微不至的呵护,总能让她动容。他曾经唤过自己“姐姐”的,如今将她唤作“妹妹”,却是一样的真诚,令她不禁有些贪恋,这尘世间唯一与自己有了牵扯的情感。
直到后来她才记起,红红其实提醒过她的,人世间最珍贵也最不能触碰的东西,莫过于人情二字。友情也好,亲情也罢,还有那被奉为无上之品的爱恋,都不是她们这些小妖可以玩弄的。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箴言这样说着,“触之陷兮,陷之绝兮,绝之灭兮。”朱儿以前从不在意,倒也未曾因此落入红尘,然与他之间到底与正经凡人不同,一世世总像是尚有转机、不至灭绝,令她一次又一次生出淡淡的奢望,怀着侥幸去靠近、去品尝。或许只有真正打碎那幻想,用最意想不到的利刃割断一切,才能令她真正断了念想,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他的身份,牢记这血泪,并以之为鉴。
这一世的他性子很是平淡,即便是背着找寻胞妹的心事,也不曾见他对旁人苛责,更遑论被他看做妹妹的朱儿。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别的什么心情,他总是用那少有的温情对待她,比往日里对琼妹的疼爱更甚。身边的父亲母亲对此甚是欣慰,以为经此变故儿女之间更亲近了,便也愈发地开怀,总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仿佛仍是寻常人家,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只有他记得,那个从小喜欢跟着自己的琼妹,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也常常不解于朱儿的用心,可一想到当初是母亲和自己错认了她,便无法再深究下去。更何况,她总令自己觉得亲近,便也莫名地相信了,只暗暗地寻着琼妹,瞒着所有的家人,除了朱儿。
既已对她直言相告,他便什么也不再瞒她,总与她说着琼儿的事,看她也一起忧虑着,仿佛藏在心里的忧愁和焦急都变淡了,甚至生出些希冀来,更生出些淡淡的祈求,盼望着待琼妹回来,便将实情告诉父亲母亲,好请二老与自己一起,将她留下来。
那一日,他瞒着父亲母亲,带了些人出门,继续去寻琼儿。他原本得了可靠的消息的,以为总该找到些踪迹,所以心中藏着些雀跃,不似往日那样忧心忡忡。他怀着少有的轻松来到费尽心思从旁人那里打听到的地方,一个他以为会有所收获的地方。他想他一定会见到自己的妹妹,像往常一样,娇俏地唤他“兄长”,然后他便可以有时间,细细地理一理近日的思绪,然后好好地带琼妹回家,也好好地谢过她。
可是直到真正寻到琼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切都不似他想象中那般轻松。方才那片刻的分神和潜隐的欣喜都令他追悔莫及。没有人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人像那一刻的他那样清楚,原来一个人的心,还可以这般疼,死了一样却依然活着。他清晰地感受着,那痛感像是什么在撕扯,将内心深种的幻梦揭破,血淋淋地铺展着,像他眼前这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