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落入红尘的那一天。他一向不近女色,连府中的丫鬟都不曾近过身,从来都是与一群侍卫、幕僚,还有自幼服侍、随他出宫的几位宫人一起度日,自然不知情为何物。即便是听到坊间所传的流言,知晓了一些女子对自己的倾慕,他也不曾有过什么旖旎心思,毕竟那些女子,于他只是名字而已。可朱儿却是不同的,且不说那些年她女扮男装混入王府,单单这些时日的相处,已令他渐渐熟悉她、了解她,虽不是事事皆知,却也懂了她的性子。被身边的人喜欢着、费尽心思地对自己好,令他觉得无比受用,心中的欢喜,总也掩藏不住。
知道了朱儿的心思,一切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他身边从不用女子,她扮作男子充作侍卫也的确是为数不多可以接近他的法子,只是他那样严苛,她恐怕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过关吧。几年间都不曾主动靠近,远远地望着一个人、护着一个人,又曾怀着怎样的心情?那个时候的自己,大概还在猜疑吧。还好他注意到了,不至令她在卫队中蹉跎,可若自己不曾发现,她又能坚持到何时?是会无奈离去,还是心灰意冷?若真如此,她可会怪自己无情?不,她从未索取什么,远观时无怨,近身时无求,她定不会怪自己,即便芳心空付。如今她已将心思言明,却仍和先前一样,尽心地照顾着自己,从未问过他,或许从未想过问他,竟似所有痴情儿女那般,将一切给予对方,而不求丝毫回报。这个朱儿,果真也这样傻么?
不知何时又将笑意挂在脸上,他瞥了眼身边侍从异样的神色,才收敛了情绪,恢复到往日的淡漠。那侍从摸不清主子的心思,只能愈发谨慎小心。他察觉到这分刻意,抬了抬眼开口询问,“何故惶恐?”
侍从立时躬身行礼,言辞切切,“回王爷,小的只是不敢惊扰王爷。”
“可是今日与旁日,有所不同?”
“回王爷,并无不同。”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话里却似不依不饶,“本王若一直如此,你们便也习惯,只是近日心中愉悦、稍有纵容,再摆出冷面来,倒令你们猜不透了,对么?”
“小的不敢。”侍从忙做出平常模样,偷眼瞧他却似并未介怀,反倒带着浅笑,索性大着胆子追问,“只是不知,王爷近日因何事愉悦?”
“小事罢了,朱..元安何在?”
“回王爷,元安告了假,出府办事了,您昨日亲自准的。”
他这才想起昨日朱儿便向自己求了出府的令牌,问她何事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仔细想想,过几日便是自己的生辰,莫不是为自己备贺礼去了?想到此处他只觉得愈发欢喜,猜想着她会给自己备下怎样的贺礼,无论何物,必定是十分用心,到时候自己也可以借机回礼,却不知她有何喜好,倒要多多注意些才是...
在这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生出这样的心思。许是因为他曾近乎偏执地怀疑她,亦或是一开始便被她藏于眼中不愿示人的悲喜所吸引,直到与侍从说起自己,他才猛然醒悟,或许,他对朱儿亦是这样。他曾亲眼见过她欢喜时的模样、哀伤时的模样,更见过她收敛所有情绪对着自己时那截然不同的神色,总无比好奇,想看清她究竟是哪副面容,想知道她掩饰着怎样的过往。而当她终于说出那句话,终于绽放出昔日不曾显露的笑意,他才觉得无憾。他记住了她真正的样子,仿佛也从此走进了不曾涉足过的,她的过往之中,再无隐瞒,再无遮掩。
与他的欢喜不同,彼时的朱儿并不觉得自己那番话会令他生出怎样难以言明的心思,她只是一心想要得了他的信任,好倾尽全力去护他周全。看到他因那句“喜欢”而呆愣震惊,亦看到他因自己似是而非的回答而开怀,朱儿却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反倒觉出他的好笑,这位昔日的神君,竟也会因了一句话而移了性情,果然是凡人口中的无上之物,九重天也逃不出它的威力。然这之后的随意亲近却总令她觉得心虚,似是得了自己不应承受的东西,茫茫然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愈发关怀用心,方能稍稍缓解负疚之感。须知无来由的好意亦会使人觉得惶恐不安,倒令她懂了他先前的忧虑。
那日傍晚时分,朱儿心事重重地回到了王府,脑子里还回响着方才红红说的话,一直纠结着该如何与他解释,不觉已靠近他的住处。
一位侍从见她回来,忙向她招手,“元安!怎回来得这样晚?王爷一早就问起你呢!”
朱儿闻言脚步一顿,心生退意,匆匆应了一句,磨磨蹭蹭地迈进他的院子。
临行前,她特意在这院中设下了法术禁制,才稍稍放了心,跑去和红红见面。
红红还是那副孩童模样,这些年修为精进了些许,性子也不似先前那般贪玩肆意,倒也稍稍稳重些,能为朱儿分忧,也更能好好地护着自己,令朱儿不至腹背受敌。前几日她查清坠湖之事,便立时给朱儿传了信,唤她前去商议,若非如此,朱儿大概仍不敢离开王府左右。
当年的事件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却令她们查了许久才稍有眉目。据说,那伤人的湖妖是被府君的印信所唤醒,且发了狂,才威力骤增,然那湖中府君早已仙逝,府中旧物多已失散,无法借此找出幕后之人。唯一可查的线索,便是那位府君的旧部,只是时间久远,一时也不甚分明。
除了此事,朱儿还在被别的事情困扰着,一时没有察觉院中的异常,仍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直到靠近他所居住的那间此时此刻寂静无声的屋子,她才觉出不同来,细细探查先前设下的禁制,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猜测着或许他还忙着,正要离开,又被屋内骤然传来的异响所吸引,脚步顿了顿,转身便推门而入。
处理完所有公务的他用完晚膳后直接回到自己房里,刚迈进门便看到屋内的人影,侍从正要随他入内,却被他挥手屏退。关上门,重新转过身,他对着那人影轻声唤道,“朱儿?”
一身红色裙装的女子上前几步,显露在烛光中的正是朱儿的模样,她盈盈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朱儿见过王爷。”
他微微有些诧异,疑惑道,“为何突然做如此装扮?”
“王爷,您不喜欢么?”
闻言,他不禁露出笑意,言语间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你怎样都好,本王只是不太习惯。”
朱儿脸上也带着笑,眼眸里似乎还盛着似水的深情,她像往日一样轻轻替他脱下外袍,解下软甲,将衣物一一挂好,又端过一杯茶水给他。
他品着茶,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那时候,他心中已经不自觉地设想着自己应当如何应对,只是事情往往会与想象中不同,他不会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始终微笑着满怀深情的女子,缓缓地向他走近,直走到他身前。她的手上捧着一个被帕子盖着的物件,透着些神秘,令人好奇,也令人欣喜。纤纤玉手缓缓掀开帕子,被牵动着的目光紧盯着她手上的物件,丝毫不曾注意到别的东西。
女子微笑着,透着心思得逞后的得意,朱唇轻启,“王爷...”
他抬眼望着她,四目相对之时,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下一刻,那双手骤然将一把小巧的匕首刺入他胸前,直没入心肺,那轻软的声音亦传入他耳中,“...您,不要怪朱儿。”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的眼中还残留着难以言明的喜悦,伴着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永远留在他心里。他的嘴角还挂着笑意,丝丝缕缕的鲜血却已经溢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话,被鲜血浸透,再也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