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乐绫果然生气了。
她捧着本书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知晓我进来,吝啬地连瞟一眼都不给予,很是不给面子。阳光温暖地洒在她身前的书桌上,映着桌面光亮亮的,却是一丝儿也触不到乐绫的衣角。那光束借着外面轻摇的枝叶忽左忽右地挣扎着想要触碰乐绫的衣袖,神色极为可怜。
我讪讪地坐在她的旁边,摸摸鼻子,仔细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今日迟到的原因。唔,仔细想来,我也不清楚为何有早起习惯的我会赖床。昨夜和沈狐狸去游湖品酒,似乎喝了不过两三杯就有些么晕头转向。尽然平素我的酒量没有多好,可这点酒却也难不到我。那三杯醉若是不配着红果不会醉人。昨夜我不过是吃了一只麒麟红,而麒麟红并非红果,怎地这么一搭配就醉了呢?话说,我是怎么回家的?
我尚未找好借口,乐绫便嫌弃地将椅子向后挪了半米,“你……坐远些,身上一股子酒味。”
昨夜不过喝了三两杯酒,今早我也刷了牙,应该不会留了味道。嗅了嗅身上,明明是新换的衣裳,带着清新的阳光气息。莫非她的鼻子带有侦测性雷达,可以探测到微分程度的气息?鉴于小屁孩儿此刻的扑克脸依旧很是阴沉,我朝后大大地移了一个位置,正襟危坐,可怜兮兮地将她望着。
如此僵持了不知多久,眼睛酸涩难耐,面前的景物虽入眼帘却是没有传到大脑中枢神经系统。这种时候,我大约是睁着眼睛陷入半睡眠状态了。这是我从小练成的独家绝技。无非因为刘老教头儿每次开大会冗长又枯燥,我撑不住困,打瞌睡被他罚过几次,实属无奈,想起三国时期董卓睡觉似乎是睁着眼睛的,便就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仔细琢磨了一番,并加以效仿。虽然经过一段时间费力演练之后,功力火候与董卓相比实在不在一个等级上,可糊弄这等不得不睁着眼睛将犯困打发过去的情境倒也绰绰有余。
就在我迷糊的时候,鼻间盈盈袅袅盘旋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儿,引得空空的胃腹一阵抽抽。费尽力气努力让视线回归清明,小小的眩晕一阵后,瞧见眼前的书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小菜,以菜色推测,这是到午膳时间了。下意识地瞅瞅外面的太阳,烈阳高挂正是当中,果真是晌午了。偷偷眄了乐绫一眼,她蹙着小眉头正一脸嫌恶地瞪着饭菜。
估摸着她是觉出我的视线过于饥渴,将桌上的饭菜朝我推了推,“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把我的饭一起吃掉。”
“……”我也皱着眉头瞅着她,小屁孩儿这挑食厌食的毛病还真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这么精致美味的饭菜她倒是连看一眼都嫌麻烦。怕她老爹因她挑食而教育她,她就干脆让我把她的饭菜给解决掉。虽然,我胃口大,多塞下一个孩子的饭量着实不在话下,可如此发展下去,对乐绫身体的成长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准备好好给她上一堂教育课。
“小乐啊……”我拿起筷子。
“你今天没做甜品。”她抢白我。
“我……”筷子抖了抖。
“宿醉的结果,我懂。”她翻了一页书,小大人一般故作深沉的点点头,“不过,理解并不等于放纵。待会儿吃饱了去做,我想吃璞玉饼和荷花布丁。”
“……”我闷头扒饭,选择先喂饱我的胃再继续进行刚才的话题。乐绫人小鬼大,我怕她听了我的训就让人把饭给撤下去。
“小乐啊……嗝~”我打了个饱嗝,“挑食是不好的。”她依旧低头翻书,“饭食营养均衡对身体的成长极为重要,甜食虽可让人心情变好,可吃多了对发质不好,也会让人发福,嗝~吃瓜果蔬菜是要补充人体所需的维生素,鸡蛋肉类补充蛋白质,谷物……”
“听不懂。”她淡淡地打断我,“甜品。”
“……”
悲催地做完甜品,我一边犹豫地瞧着她慢条斯理地一勺一勺地吃布丁,一边努力思考该如何让她以后愿意吃正餐。以前就知晓她不正儿八经吃饭,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明显偏爱甜食的毛病已然引起管家的注意。前些日子管家老伯还在我回家的路上唤住我,让我想想办法改掉乐绫的偏食厌食症。
“你在打我的主意?”乐绫咽下口中布丁,冷飕飕地瞟了我一眼。
我拄着下巴,认真地说道:“没错。”
乐绫脸上出现半秒钟的错愕。
我晓得她定然没想到一向软硬皆怕的好好先生,怎地突然直起腰板敢与皇亲国戚说教了。这实在是因着她并不了解这个好好先生。平素在下让着她不过是看在她幼年丧母,父亲又过于忙碌没时间照料她,她知道自己的出生害她的母亲难产而死过于愧疚,性格内向话语稀少,连对着下人发脾气都不乐意开口,更别说是向大人撒娇了。我这么个好脾气的夫子跑上门来给她玩儿,她自个儿玩的痛快,自然就愿意多说两句话抒发抒发心中郁闷。
想到抒发郁闷,我脑中灵光一闪,仿若是一道闪电劈了我的天灵盖,真真是通气得很。我嘚嘚往她面前凑了凑,“走,咱们出去溜达溜达。”上次跟摄政王请求让乐绫逛花展时,他就点头应允准许我需要时可以尽管将乐绫带出去体验民生。
乐绫目光微亮,显然来了兴致。
可小半个时辰后,她的兴致便降到了谷底。
蕲州城外西南角,固原库。
蛛网遍布的寺庙,怪味儿熏天。衣衫褴褛的孩童干干地坐在一处巴巴地仰望着天空,一个衣着破烂的妇人抱着用一块破布包裹的婴孩,正用破了一个口子的小勺一点点地喂他喝着米汤。那汤里飘着糟糠两三粒,混混荡荡的几乎都是水,那水还是浑浊的雨水。几个老者正窝在墙根抠着一个蚂蚁窝,将蚂蚁一个一个地生填进嘴里。不远处哒哒地来了一辆马车,有人从车上扔下几个白面儿馒头,立刻就有一群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乞丐奔跑着上去争抢。打斗、血腥、哭喊,一片狼藉……
放下马车帘子,瞧着沉默的乐绫,我知晓她看到此等景象有些震惊。生在太平盛世,身为皇族郡主,她向来被保护的很好。对她来说,从来不会想到若是有一天她的父亲在这场权力角逐中落败,她会受到什么牵连,会不会没有饭吃,会不会也像破庙中的灾民一般。她只是一味地活在那个富丽堂皇的保护圈里,肆意地享受着周遭人的保护,对不喜的食物随意浪费。
我有些不忍心再对她说教,可若是不趁热打铁,那此次户外教学的效果就将大打折扣,“他们没饭吃,你可随意享受,却往往浪费。”
她似是没有听到,敛目沉思,片刻眼睛动了动,“他们是?”
“灾民,”我淡淡地陈述,“这几天秦河流域暴雨连连,秦河堤坝决堤,洪水冲垮了百姓的房屋,淹没了田地,导致妻离子散……”这些,本不该作为夫子的我告诉一个八岁的郡主的,可我忍不住。沈楚让我去偷秦河堤坝修葺图纸,显然是怀疑此次秦河决堤乃人为所致。不晓得这与摄政王有没有关联,若是有,我希望能够让乐绫同情灾民的时候在陈韶面前吹吹耳旁风,让他争夺权位的过程中能够顾及百姓安危,切莫不择手段。若是,陈韶与此事无关,也可督促他尽快安置灾民。我晓得,这些事乃北陈、南楚两国的国事,与我这个外来户毫无瓜葛,可我就是皮痒地想在暗地里帮上一帮。毕竟,我的父母是被饿极的流民抢劫时杀害,我知晓无产阶级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可怖。
乐绫更加沉默了。我有些不忍,心道她老爹搞权斗与她无甚关系,我借着改掉她偏食的习惯让她瞧见这么一种悲惨境况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委实有些残忍。遂亡羊补牢道:“这是命……你父王他们会将灾民安置好的,以后你可要好好吃饭,那一粒一粒的饭可都是勤苦的老百姓种出来的。”
她仰起小脸,面庞异常坚毅,一时间竟让我觉得这不是个小女孩儿,而是个正在成长的男子汉。她说:“夫子是想让我督促父王救助灾民吧?”我吓了一跳,这小屁孩的眼力未免太过犀利。
她掀开车帘瞅着破败的寺庙,“父王一定会有所安排的,乐绫要做的是将来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防患于未然。”
我由衷地说道:“乐绫若是个男子,定然是个安邦定国的好儿郎。”
她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面沉如水。
按照乐绫的分析,越是明显的地方越是容易让人忽略。显眼的地方除了卧室、书房、客厅似乎并没有别的地方。
拿着笔在工部尚书府的地形图上勾勾画画,标注出卧室八间、书房两间、客厅两间。若是每天光顾四间房,三天就能找到图纸,恰巧可以在沈楚规定的期限内完成任务。不过,这会有些风险,若,图纸并不在这几间房里那不是就拿不到了?倘若不小心惊动了古老头儿,想要再取图纸就更困难了。
不经意地抬眼,三束晚霞的余光透过窗口窜进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红木漆的桌面上,从我这个方向看去,能够看到一个光柱。我眯眼打量沉思,光柱、光柱、光柱……光柱?!似乎,工部尚书府的庭院中有一个湖泊,那湖心矗立着三座很显眼的石像,其中一座貌似是北陈工匠之神绝谟的雕像,另外两座我不甚清楚。绝谟气质若仙,独创了一种雕刻手法,能够用玉将人刻得栩栩如生,他在生前刻了两座雕塑,一座是他自己,另一座据说是他的挚爱,两座雕塑相对无言,目含凄凉。辗转反侧,两座雕塑不知被哪些缺德的人弄到不同之处,让本就悲伤的怨偶显得更加忧愁。其中,绝谟便被崇拜他的古老头儿得到,立于水潭中央的石刻底座上,只因绝谟生前喜水。
有些东西的所放之处往往出人意料,也就是说那座玉雕或者它所在的底座很是值得研究一番。我们这些专业的地下工作者必须要具有从和谐之处发现不和谐点的眼睛。虽说不才区区在下在组织中专业素养排第一……咳,倒数的,但是不代表我的业务素质就不达标。
从一旁插画轴的大花瓶里取出准备好的空白板纸,用来代替要盗取的图纸,以防放图纸的地方有什么机括原理导致图纸被盗,就发动机关什么的。沈楚之前有告诉我古老儿惯常画图用的板纸的大小、品种,我跑遍蕲州城没找到,最后却是在摄政王府乐绫的书房中发现的。由此得出了一个不普遍的白话原理,要找的东西常常在眼皮底下。
又带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画卷筒,换上夜行衣,带上其他乱七八糟的装备,就坐在窗口啃着黄瓜等天黑。
夜深,人静,入梦;翻墙,风动,躲避。
工部尚书府一向守卫稀少,这不得不从侧面反映出这府里有些猫腻。我小心翼翼东躲西藏找些阴影密布的边边角角轻轻小跑着接近绝谟的雕像,时刻警惕脚下或者路过的花花草草假山亭阁有什么机关陷阱。一刻钟左右,待我安全无虞地摸到湖边的一丛假山间,就狠狠地自我鄙视了一下:真是大惊小怪,没调查清楚就自以为陷阱密布。
静静地猫在假山间,透过石窟窿谨慎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微风轻轻吹动树叶,沙沙轻响。湖水微起涟漪,一道道波纹前仆后继地滑过月影。月辉洒在绝谟的玉像上,经白玉反射让绝谟看上去似是笼罩在光晕中央。他的脸晶莹剔透,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冰肌玉骨之色让人忍不住就想上去触摸。
我小小地遗憾了一下下,如此绝色的一个男子竟然已成传说。唔,其实,若是回到家里,倒是可以利用职位之便,将时空转换器的时间设定到绝谟生活的那个年代。听说除却他的才华出众外,其凄美绝伦的爱恨情仇也足以写成一部传奇大戏。
轻轻地给了自己一个爆栗,这等关键时刻竟然又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真是废柴一个。
确定周遭并无异像,我谨慎地闪身出了假山,靠近湖边,从怀里掏出伸缩性绳索,握住绳子的一端,甩动几圈,趁它有旋转力度时甩手向绝谟玉雕旁边的一处雕像一抛,绳索的钩爪紧紧攀上雕塑的头部。我用力扯了扯,确定钩得颇为牢实,就将绳索的另一边挂在身上,手抓牢绳子,按动收缩按钮,身子便被绳索拉向雕像。待将要到达雕像旁边时,我迅速地按下收缩按钮,让绳索停止收缩,同时借着拉力跃动到绝谟所在的底座上,站稳后,将绳索收回。
围着绝谟雕像小心转了一圈,想着查探机关,却是无果。触手抚摸玉雕,即便常年曝露在风吹日晒下也无损它的光滑。果然好玉多有灵性。
一边在心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请勿怪罪,一边顺着他的腿部一路向上摸索,在他的背后一通乱摸后丝毫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转到正面,细细打量他的绝世容颜——剑眉微蹙,朱砂耀目,眼若秋韶,鼻梁挺翘,薄唇紧抿……唔,果然倾国倾城。左右上下扫视几眼,还是未能发现异样。
莫非是我推断错误?乐绫说越是显眼的地方越容易被忽视,却不见得是这么醒目的玉雕?
望了望头顶上的玄月,感觉无限悲凉,独自一人时,我总是很难干脆利索地完成任务。这使得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真是废柴一堆。望月怅惘半响,视线讪讪地收回,刚想离开此处,寻找卧房等常规之处下手,便注意到他眉间的那抹赤红的朱砂。
朱砂在月光的投射下光芒四射,沉默中透着不寻常的光晕。莫非……这朱砂痣竟是机关的按钮?嗬!未免太过显眼。显眼,显眼……
犹豫一番,我慢慢地抬起右手颇为怀疑地按上那个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