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走出楼门后前后看了看,小区正门外就是一条长长的商业街。此时天色微醺,灯影重重,秦淮抬了脚,往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中走去。
今天的功课完成的早,秦淮买了包黑利群,也不着急回家,就径直回转身子往自家楼后的方向走去。
点开手机地图一看,这个小区后面有个很大的江滨公园,他正好闲着没事,就打算去转转。
顺着地图导航,秦淮穿过那片充满了市井气息的老楼。他看到了各式各样的老头老太,或聚在一起打牌的,或两三个围坐着拉家常的,但无一例外的的是,他们都在秦淮经过的时候,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嘈杂喧嚣的人们一瞬间安静,仿佛在凝视一个入侵他们领域的奇异生物。
秦淮被人盯得有些不自在,拉起卫衣的帽子,把整个人严严实实笼罩在暗面里。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的原因,秦淮走在这楼群之间时,打心底里生出一阵压抑。
又走了将近十分钟,从长长的巷子中走过,秦淮便听到了那滔滔不绝的江水在晚风中翻滚、流动的声音。
再往前走,人逐渐变得少了,可能是天色渐晚,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都不在外面游荡。
江滨公园,其实说是公园,倒更像是一个自由景点。没有东西南北任何一个门,也不要门票,更没有收费的娱乐设施。比现在再早一点儿的往常的傍晚,这里多数聚集的都是老楼区的居民。除了老人们散散步,打打太极,跳跳广场舞,孩子们坐坐公共滑梯,荡荡秋千之外,这公园的也没什么存在价值了。
秦淮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晚霞下的江边。
这条江贯穿了牡丹江一整个城市,地图上所显示的江滨公园,也只其中小小的一段儿江水的所在区域。
水边上有好些个奇形怪石,看样子是人工产物,很高,很大,但仿真效果挺好,还能恰好做成护栏。
这个季节的江水,可谓是奔腾汹涌,滔滔不绝。张狂的晚风中,苍远辽阔的江翻滚着,跳跃着,发出一阵又一阵潮水拍打石壁的冲击声,让人听了,胸中就不自觉有种开阔感。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闻到那潮湿的水汽中的泥土香味儿时,顿时觉得方才的压抑一扫而空,转变成了兴奋和躁动。
在今日暗淡的晚霞下,目光远眺,所及之处,尽是暗沉而冷漠,一眼望去,水天相接竟都是灰蓝色的一片,高雅中又透着忧郁。
秦淮沿着江水走了一会儿,只觉得刚来到这个陌生城市时的那种不适感渐渐被晚风中的泥土味儿冲淡,他慢慢的踱着步子,却在看到前方一个模糊人影的时候稍稍站了站脚。
很熟悉的背影,但又有种奇异的陌生感。
天色昏暗,距离又远,秦淮往前快走了两步,莫名其妙的就想看个仔细。
走得稍微近了些,秦淮就觉得那人有点儿像尤祁。
走路和背包的姿势都跟那天很像,手插在口袋里,右肩挎着双肩包,但秦淮却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从后面看,此时的尤祁正垂着往日高昂的头,身体也不再往后仰,而是微微向前倾着。微卷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乌黑浓密仿佛瀑布般一路泻到了腰间。肩背没有像以往那样挺得很直,甚至还有点向前佝偻着。
在有些冰凉的晚风里,尤祁的长发凌乱起舞,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像一块丢了魂魄的死肉,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至极,甚至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这与秦淮的白天所见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秦淮其实正好想找她把张强的事说清楚来着,但他没敢贸然上前去认,此时这个人与白天的尤祁判若两人,万一不是呢,认错了怪尴尬的。
秦淮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走着,心里尽量说服自己没有在跟踪人家,本来他也在散步来着,不是吗。
又走了五六分钟,只见前方出现了一小片娱乐设施,还有健身器材。尤祁直直走到一个秋千旁边,坐了上去。
回转过头的一瞬间,秦淮才看清那人,确实是她。
秦淮跟了上去,故意让她看见自己。
尤祁坐在秋千上,整个人笼罩在路灯昏黄的光芒下,眼神空洞,直直地盯着江水。听见身侧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也只稍稍侧了侧头。
尤祁的近视眼度数很大,此时的她因为心情太差,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眼泪还没止住,脑子里混乱不堪,眼镜被摘掉后就忘了带出来。
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熟悉,但四百多度的近视眼,加上天色已晚路灯昏暗,尤祁只看清了对方的大致轮廓和衣着,看不清脸。
来人是个身材匀称的高个儿,差不多有一米八,带着卫衣帽子。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攥着手机,白色卫衣下面是两条套着黑色工装短裤的长腿。
那人的短裤只到膝盖下面一点,露出劲瘦修长的小腿,上面附着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每一步的迈出,都是力量和活力的象征。
可惜尤祁实在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以为是自己不认识的,就把脸扭过去继续看着江面发呆,想起刚刚尤壮的事,眼眶又是一阵不自觉的发酸。
秦淮坐到她旁边的秋千上时,她才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发现来人竟是秦淮,尤祁瞬间有点发懵。
愣了好几秒,她才赶忙扭过头,抬起手使劲的抹了抹眼睛,然后强颜欢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在家呆着没意思,出来转转。”秦淮抓着秋千的绳索,长腿往前伸了伸,不太熟练的悠了起来。
空气又是一阵静谧,尤祁把头靠在远离秦淮的那边秋千绳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腿,秦淮则在一旁悠哉悠哉的伸腿、屈腿,玩得不亦乐乎。
尤祁一直不说话,秦淮也不知道说什么。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了张强打架索赔的事,就开口道:“你家长知道白天的事儿了么?”
尤祁淡淡的“嗯”了一声,眼睛依旧空洞无神,发丝在冰凉的夜风里凌乱的缠绕着,舞动着。
秦淮沉默了一会儿,说:“赔款的事你不用担心了,尤壮鼻子啥事没有,我都跟他说完了。”
尤祁听了这话才回过头,愣愣的看了秦淮几秒,思考了一会儿,嘴角才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哦,谢谢你了。”
秦淮眼神好,又迎着光,此时,他清楚的看清了尤祁通红的双眼,尽管很干涩,但眼里的血丝特别明显,眼皮也是肿的,明显哭过。他突然有点不太自在,总觉得这样的尤祁很不对劲儿。
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疲倦和悲哀的样子,还是他白天见到的抡着凳子揍人、转身极其潇洒、坐姿放荡不羁的尤祁?
难道是因为白天的事被父母骂了?想到这里,秦淮又是一阵不安的自责。
“你家长骂你了?”秦淮问。
尤祁看了他一眼,机械的扭过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但是她肯定不会说,我爸不仅爆粗还打人了,这是家丑,她一下子就感觉十分臊得慌,扒了扒头发,挡住双颊上还没有消掉的指痕。
“那你哭啥?”秦淮开门见山,“你是哭了吧,我感觉你哭了。”
尤祁一愣,皱了皱眉,疲惫的闭上眼:“没有。”
秦淮却说:“你当我傻逼是吧,你知道自己哭得有多明显吗?”
尤祁抿抿嘴,非常想爆一句粗口“你他妈非让老娘没面子你才开心是吧”,话到嘴边突然觉得很累,也懒得再狡辩,就敷衍的“嗯”了一句。
秦淮撇撇嘴,叹了口气:“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怪我…要不,我帮你跟你父母解释一下吧。”
尤祁顿了顿,眼神里显出一丝错愕,她转过头看向秦淮,瞧见他也在看自己。
灯光下,少年精致的脸被看的很清楚。浓眉微蹙,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清澈的担忧之色,像两汪黑的发亮的水潭,尤祁一下子就怔住了。
秦淮在担心她。
嘁,怎么可能啊。那不是担心吧,而是无厘头的愧疚。
尤祁惨兮兮的勾了下嘴角,突然就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揉了一下,令她久违的感到一阵温热的暖流,从心底溢上眼眶。
她忙偏过头去,有些颤抖着声音开口:“不用了,我父母就那样,我都习惯了。”
秦淮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被乌黑发丝挡住的侧颜微微低着,使他难以看清她的表情。
又是一阵沉默。
“几点了?”尤祁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秦淮打开手机:“快十点了,你要回去?”
尤祁说了声“谢谢”,又道了句:“我不想回去,但是你…早点儿回家吧。”
尤祁冲到嘴边儿的“你能不能也陪我再坐一会儿”被猛然咽了,自己都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得咬了舌头。
秦淮说:“我不着急,反正我父母也不在家,没人管我。”
尤祁偏头看了看他,一时间觉得这话有点儿…秦淮连家里没人这种事,都能这么轻易的给一个外人说吗?还真是没什么脑子。
还是说,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
尤祁又把自己恶心了一下,心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好像总喜欢自作多情。
尤祁揉了揉肿成桃核儿的眼睛,轻笑一声:“你真好,家长都不管你。”
秦淮似有些不敢置信的回头:“这有啥好的。”
“嗯?没人管不好吗?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尤祁看着远处的翻腾江,沁凉的晚风抚在脸上,“可能是我被人管烦了吧,我他妈一点都不想被约束。”
秦淮没太听懂,没说话。
尤祁低下头,声音变得压抑而充满怨念:“我爸妈什么都管我,我喜欢的事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不可理喻的…我就不明白了,凭什么别人能做的事,在我这儿就不行…算了,你肯定听不懂,反正你只要知道,没有人管着的生活才是最快活的。”
尤祁这两天来,第一次在秦淮面前说这么多话。秦淮消化了一会儿,道:“你父母管你什么了?”
尤祁有一瞬间的失神,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出离的委屈和怨怼:“我喜欢写东西。”
“然后呢。”
“他们…”尤祁呆滞着开口,揉了揉太阳穴,刚开口就觉得一阵耻辱,不想说了,“算了,不想说。”
秦淮却不打算结束话题,他不太会看人脸色,只知道此时脑子里的无数好奇已经被勾起来,紧接着就问了一句:“不是,为啥啊,你写什么跟他们有啥关系,他们管着你不让你写?”
尤祁点点头,一阵委屈又溢了上来,脸颊上的巴掌印虽然被散下的头发遮挡着,却依旧在此时隐隐作痛,火辣辣的提醒着她那耻辱的时刻。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写?”秦淮莫名其妙的问。
“怕耽误我学习。”尤祁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力,“但是我就是不写,我也学不好…我的成绩跟我写那些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秦淮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那,为什么啊…”
尤祁呼出了一口气,眼眶又有些酸劲儿反上来了,扯了一个自嘲的笑:“他看不上我呗,我做什么他都看不上。”
“他?你爸?”秦淮看着她凄然的神情,一下子就觉得有点烦躁。
尤祁点点头,吸了下鼻子,突然觉得被一股憋闷劲儿狠狠地桎梏住心脏,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突然想在此刻发泄出来,想大声的哭号,想倾诉心里的怨气和委屈。
“嗯,我爸,有暴力倾向。”尤祁的脸火辣辣的,往皮里钻着疼。
“这…这怎么说。”秦淮稍微睁大了眼睛。
尤祁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尘封多年,不愿意向人打开的回忆里,她短暂的失神过后,才喃喃开口道:
“他…他们结婚以后感情一直都不好,总吵架。”
“大概是我三年级的时候吧,有一次他们吵急眼了,我爸拿起菜刀往我妈胳膊上砍了道口子。”
“我操…这,牛逼。”秦淮张了张嘴,说了句最不该说的。
尤祁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当时直接就能看见骨头了,血流了一地。上医院缝完了针,我妈就要跟他离婚,还要上法院告他家暴。”
“我爸害怕了,就跟我妈各种认错,说什么我还小,就算为了将就我也不能离婚。我妈心软,就同意了。”尤祁呆滞着说道,“可是我爸根本不可能改,他嘴上说知道错了,但这么多年还是总打我妈,有时候也…也打我。我有一次脾气上来了,没忍住推了他一下,他直接…就…”
尤祁小心的蹭了蹭后脑勺上的那道疤,眼睛顿时就模糊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秦淮觉得空气有些压抑,艰难的开口,张了半天嘴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尤祁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胸腔中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拼命的撞,想逃出去,想要爆炸开来,叫嚣自己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会把这些自己都不愿意想起的事轻而易举的对一个陌生人说出来?
是因为压抑了太久,情绪已经无法控制,恰好在今天就溢出来了吗?还是因为终于有人愿意听她的倾诉了,她不会承认,自己等着一天等的很辛苦很辛苦,所以才全盘托出?
尤祁只知道自己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在秦淮的不断发问下一点一点诉说着,将深埋于心的痛苦敞开来,重新晾晒,风干,咀嚼,最后再咽下。
“然后?然后就是我也进了医院。出院之后我爸收敛了一段时间,直到我上初中,他都没有再对我们大打出手。”尤祁失神的回忆着。
秦淮叹了口气:“那不是挺好吗。”
尤祁嗤笑一声:“好?好个屁。他是不往死里打我了,改成无故找茬了。一点小事也要骂人,而且就算要动手也学得聪明了,就空着手,不拿东西打,反正是肉碰肉,留点小伤,别人也很难发现。”
秦淮吃惊的瞪大了眼睛:“这…我操了,我他妈…啊,算了,你继续说。”
“我也不敢惹他,见到他我都绕道走,他找不到恰当理由发泄,就天天给我使绊子,各种找茬,我写东西耽误学习就是其中一个。”尤祁的话语里染上了烦躁,“真他妈恶心。”
尤祁的眼睛里已经涌现了怒气,眼泪在里面打着转儿,她拼命仰起头,不想再丢一次人:“我干什么事儿都是错的,你懂吗?你懂那种感觉吗?在他眼里,我他妈就是个废物,累赘,就不配活着!妈的…什么事都是我…都是我…呜…”
秦淮蹙着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后他开口:“那你偷偷的写不就完了?而且,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些什么东西,但是,一定要写吗?”
尤祁吸了吸眼泪,语气激动道:“一定要写,那是我的梦想。而且,凭什么他们不让我做我就不做,我偏要和他们对着干。”
秦淮怔了下:“梦想…?”
“嗯,”尤祁看着远方,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还带着些不服气的意味,“我想成为一个民谣歌手,而且一定要做到。”
秦淮愣愣的看着她,突然就觉得这个平平无奇的人的身上,猛然绽放出一种光芒。
那种灿若黄金,光彩夺目的光芒。
秦淮呆呆的问道:“为什么?”
尤祁愣了愣,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说:“就算所有人都拦着我,就算他们都瞧不起我…我也一定要做!我要努力,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他们当年瞧不起我,是一种多么傻逼的行为。”
秦淮的眼里划过一丝莫名的色彩,他思考了几秒,突然开口:“…我相信你。”
尤祁愣了愣,像是没听清,转过头看他:“嗯?”
秦淮开口,声音挺平静的,说出的话却十分鼓动人心:“我说,我相信你。”
尤祁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望进秦淮的坚毅的眼神里,眼眶一下子又红了。
她活了十四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坚定的语气和神态跟她说这样的话,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尤祁只感觉浑身上下突然一阵酸软,很想紧紧抱着眼前这个人大哭一场。
在被全世界否定、羞辱,濒临崩溃的绝境里,她居然听到了这样的宛若天籁的声音,她此时只觉得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感动。
一种突然获得了力量的酥麻感,顺着脚尖儿往上攀升。突如其来的酸涩,还没来得及憋回去,就这样突兀的涌出了眼眶。
“淮哥…”尤祁奋力的眨着眼睛,露出一个不知所措的笑,眼泪滑至唇边,滑到下颌,啪嗒啪嗒的滴到衣服里,变化成一朵朵水渍花花。
秦淮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又哭了?赶紧憋回去啊,爷不会哄人。”这么说着,却在衣服口袋里翻出了一包面巾纸,递给了尤祁。
尤祁摆着手,低下头小声的抽泣着,心里的感激与动容实在难以言喻,只觉得又开心,又苦涩。
真是可笑,她已经卑微到需要一个陌生人来相信的地步了;但又很幸运,原来万千人海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可以相信她,肯定她,尽管毫无依据,却依旧能成为即将溺死在水中的她手边的一根浮木。
秦淮的眼睛真漂亮,尤祁想,那波光粼粼的黑珍珠似的瞳仁,一定是第二个开始向往的东西。
秦淮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为什么让这人又哭又笑了这么长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尤祁才勉强抹净了泪水,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很细很轻:
“淮哥,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