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隆冬,上海一家艺术中心门口,突然出现数十口长着冬青树的“棺材”,气氛诡异而安详。是谁搬来?又为谁而置?人们期待答案。夜晚,众人冒雨涌入这个充满问号的地方,与其说来看艺术作品,不如说来见识一个传说中的传奇女子。她是摇滚巨星约翰·列侬的遗孀,她是主宰自己命运的艺术家,谜一样的人生、复杂多变的个性、褒贬不一的评价……她就是小野洋子。在个人唱片上,她高喊着:“是,我就是个女巫!”
关于小野洋子(Yoko Ono)的印象,最早来自约翰·列侬前妻辛西娅写的《我的约翰》一书:
当我把手放在阳光浴室门上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袭上心头……我花了足足几秒钟才得以看清屋内景象……身体立刻僵住,只见约翰和洋子面对面坐在地板上,两腿交叉……面对着我的丈夫与他的情人——穿着我的浴袍,看起来倒好像我是不速之客……很明显,是他们故意安排让我发现的。约翰的背叛让我难以忍受,他俩的亲密则令人心生畏惧……
洋子“坏女人”形象昭然若揭。不仅如此,她更是加速“披头士乐队”瓦解的“罪魁祸首”,英国民众尤其无法忍受,自称“比耶稣更重要”的摇滚之神居然一夕之间成为一个亚裔女子的“私人藏品”。虽然列侬竭力为小野洋子辩护:“很多人认为洋子把厄运带给我和乐队,其实不是,我认为这就是命。我有五年没有露面,是因为我陷入了思维困乏的深渊,直到洋子出现,我才又一次爆发无法遏制的创作激情……你们不懂,她肩负着的压力与否定远远比我的大,她这一生所做成就的光芒甚至可以掩盖过去。”但是,歌迷依然难以释怀。因此,Yoko一词干脆就是个新的英语谚语,意为“拆散团队的女人”。
此时此刻,“微笑女巫”正安安静静坐在我面前,瘦弱的身躯被一身黑衣包裹,脖子上还挂着条黑围巾,头上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脸上略施粉黛,洋溢着一般老人鲜有的朝气。说话时,嘴角微微往上翘,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副圆形墨镜松松垮垮地架在高高的鼻梁上,双眼明亮冷峻,透出一股寒光。然而,一说起幼年读过的《三国演义》和中国水墨画,脸上仿佛抹上一缕柔和的阳光,“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便从《三国演义》里学到许多谋略,而水墨画令我痴迷不已,水与墨相混合,然后在宣纸上慢慢洇开,一种不可捉摸感顿时展现在眼前。曾经急不可待地买回笔墨纸砚进行尝试,寻求水墨交相辉映的迷离、邈远与旷达,连我丈夫列侬也深受影响,留下为数不少的现代水墨作品,这或许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中国文化犹如黄金般璀璨,因此,当我踏上这块古老土地,心里便浮上马可·波罗的那句话:‘中国遍地是黄金。’”
其实,早在认识列侬之前,小野洋子便是蜚声世界的先锋艺术家,其行为艺术作品《切片》更是轰动一时,所谓“切片”,就是小野洋子身着连衣裙端坐舞台,观众可以随意拿着剪刀剪去裙子上的任意一块,直至艺术家衣不蔽体,列侬正是因为《切片》疯狂爱上小野洋子的。“这一幕也是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看着别人对她一举一动,她却始终不动声色。我看着别人把她的内衣全部剪掉。很快,我们不顾一切疯狂地相爱,洋子个性的大胆和直接,仿佛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列侬回忆道。小野洋子的作品大多惊世骇俗,譬如《脚踩上去的画》,就是观众用脚随意踩踏画布所留下的印迹;《袋子》让观众从头到脚置于一个麻袋里,摆出各种心中理想的艺术造型;而《苍蝇》则是用胶片记录一只肥硕的苍蝇在女孩嘴唇缓缓蠕动的过程;《草莓与小提琴》片段,表演者在堆满碗盘的桌前反复坐下站起直至她打碎所有碗盘,同时四周出现各种呻吟声和嚎叫声。当然,最广为知晓的便是“床上和平运动”。即小野洋子与列侬在荷兰度蜜月期间,在阿姆斯特丹希尔顿酒店床榻连续七天七夜接受参观采访,呼吁停止战争。“我们与其在床上待七天,度私人的蜜月,不如来场个人战争,对抗世上暴力。让头发为和平生长,直到世界和平为止。”离经叛道的先锋艺术令小野洋子在西方艺术领域鹤立鸡群,光艳照人,但列侬妻子的身份终究遮蔽了她所有光芒。“世界上最著名而不为人知的艺术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可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列侬话语中透着难以名状的苦涩与无奈。
偶像的巨大影响力无可比拟,这段充满宿命的断论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反倒愈加清晰。既然是凡人,我亦不能免俗,小野洋子与列侬的神奇爱情深深撩拨着人们的心弦,当听到谈话中涉及列侬,警觉的助手迅疾跨上一步,试图阻挡拍摄,但小野洋子神定气闲,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助手退下。而她自己仿佛沉浸在与列侬美好岁月的回忆之中。有不少人认为洋子扼杀了列侬的创作才华,因为她不理解披头士的快乐,洋子对此也并不掩饰。“我对他们的确一无所知,也不懂摇滚乐,因为从小都接受古典音乐训练。之后,又去搞先锋艺术。读大学时,听过爵士乐,而非摇滚,所以对爵士乐略知一二,但摇滚乐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惊喜的相遇。”《解密列侬》一书披露,列侬周遭伙伴大都确信洋子给列侬提供创作动力,“洋子是个富有创造性的女人,她对很多事情都有研究,特别是对她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她所做的一切是为约翰思考创造条件……而当约翰开始思考的时候,他就是世界上最有创造性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没错,小野洋子霸占了列侬,但没有毁灭他,虽然两人作为事业搭档,陆续干出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来,但列侬在她身边才情爆发,写出了《想象》《在我身边》等一批传世之作,其中《想象》被称为“当代音乐史最受尊敬的歌曲之一”。《解密列侬》的作者拉里·凯恩认为:“它是一首聚集了一代人希望的颂歌,成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许多政治集会的音乐主题。这首歌也标志着洋子在约翰生命和艺术中日益重要的作用。事实上,歌词的灵感来自洋子的书《柚子树》里的段落”。记得《想象》录影带中有小野洋子,她没有狂放不羁,倒像只温顺的小兔子,静静坐在一旁。“《想象》是列侬在我们相爱之后,所写的最杰出的一首歌,每个音符,每句话,都凝聚着我们的爱与灵感。既然是搭档,希望可以帮上点忙。”
说起列侬,就不得不提麦卡特尼,他俩是“披头士乐队”的“双子星座”,但性格迥异。列侬前妻辛西娅说:“保罗按部就班,条理清晰,而约翰随随便便不拘小节。约翰注重细节,保罗推陈出新,别具一格。一起写歌时,保罗稍柔和的旋律和约翰激昂、带有挑战意味的曲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因此,他俩在乐队中“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缺一不可。保罗·麦卡特尼对小野洋子的敌视众所周知。他和列侬十几年的友谊,被这段众叛亲离的婚姻所摧毁。他退出甲壳虫,甲壳虫便彻底完蛋,小野洋子也就理所当然成为千古罪人。其实,在洋子介入甲壳虫之前,列侬与麦卡特尼的裂痕已慢慢加深,知情者认为“他们总是力图向对方证明自己还能做得更出色。他们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魔法,甚至在临近一九七〇年时,怨恨中依然有甜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怨气更多来自个人分歧,他们像离婚的人们那样争吵,他们曾经有过充满创意的姻缘,而现在他们公开离异。”连辛西娅也承认:“越接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约翰和保罗这两个曾经充满激情和智慧、共同创造了奇迹的人,发现彼此越来越难合作了。他们在音乐上的想法和品味渐渐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说,两个音乐才子的分道扬镳已露端倪,而洋子恰巧成为他俩决裂的导火索,从而背负天下骂名。事隔多年,早年的恩怨早已灰飞烟灭,小野洋子也显得风轻云淡,还对麦卡特尼的离异怀抱同情。“离婚对双方来说都非常艰难,我很同情保罗,他一定饱尝痛苦滋味。”而麦卡特尼在一首《此时此地》的歌里也表达了对老友的怀念与和解:“如果我就说我真的爱你/有你为伴我心喜悦/如果你此时身处此地/噢,你在我歌中/噢,此时此地。”
不可否认,小野洋子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和列侬发生感情危机时,她甚至为丈夫物色了情人庞梅,亲自安排另一半出轨,那段时间后来被列侬称为“失落的周末”,幸而列侬最终回到了洋子身边,甘愿为他们的独生子肖恩当了五年隐居的家庭妇男,停止一切公开演出。但一切温情都在一九八〇年岁末那个寒夜戛然而止,列侬在自己寓所门口,被一名疯狂的歌迷开枪打死。小野洋子情绪崩溃。但悲伤过后,她很快出了张名为Season of Glass的唱片,以寄托哀思。她在Goodbye Sadness中唱道:“Nobody sees me like you do.No one can see me like you do.No one can see you like I do.”而在I Don't Know Why里发出绝望的哀鸣:“My body's so empty,the world's so empty without you.”唱片封面是列侬带血摔破的眼镜,背景是灰蒙蒙的纽约城。唱片甫一问世,舆论哗然。我问洋子为何要这么做,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面色铁青,脸上的肌肉好像也在微微颤动,双唇紧抿,一字一句吐出这样一句话:“报复!这是一种报复!你懂吗?”随后,小野洋子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小野洋子生来一张严肃的脸,做事更让人觉得强悍冷酷。在列侬去世后的数十年里,她始终以一身黑白装束,风风火火地行走于世界各地,展示先锋思想、抽象理念。人们赞美她、尊重她,同时继续议论她、诋毁她。她制造自己的概念作品,同时成功经营列侬的一切。毕竟,他们深爱过。毕竟,她过早地失去他。无论别人怎么看,说到底,“微笑女巫”仍然是一个平凡的亚洲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