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命运
月氏递上降表,晏军得胜还朝。
战场已经清理完毕,除了留下一名将军在月氏暂作监国外,大军人马凯旋而归。
沙漠在夕阳下看来,如同一床巨大的毯子铺到天边。
阳背山下,哥舒唱挖好了一个大坑。
明月穿上了汉人女装,把战甲放下去,再把飞月银梭放下去。
十二年,飞月银梭就像她的另一只手臂,指尖从枪尾松开,隐约有些不舍。
哥舒唱道:“,可以不用这样,你可以留着它们。”
“不。”
明月把手收了回来,胸中有种惨烈的悲壮,对月氏,对飞月银梭,对这战甲……它们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眷恋着这一切,然而,她更想过另外一种生活,要重新开始,所以毅然地割舍。
她捧起一把沙土,掩埋战甲和兵器,掩埋这场曾经。
石碑竖起,哥舒唱用重罗剑在上面刻道:“明月苍之墓”。
“从今天开始,这世上再也没有明月苍。”明月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在这一口气里,把前尘往事一起吐尽,面向哥舒唱,道,“我只有你了……如果你抛下我,我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哥舒唱的声音轻却极坚定,握住她的手。
夕阳如梦,大漠无边,尘世间唯有面前这个人可以真实地把握。
两个人相视一笑。
“回去晏朝,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你打了胜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也许。”哥舒唱说着,对她轻轻一笑,“你不要想太多,这些事,我会解决。”说罢把缰绳交到她手里,“走吧。”
两人翻身上马,夕阳将人和马的样子拉得长长的。大漠的黄昏,风中已经有些冷意,但沙土还散发着余温,马慢慢地向前走,明月忽然向哥舒唱伸出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两匹马慢慢地走向大晏。
在大晏,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等候他们的是兵部的六位一品大员。一看见哥舒唱,众人满面喜气地迎上来,“恭喜将军大战告捷,我等奉圣上之命,在此等了好些天啦,就算等到了将军。”
一个老太监走上来,笑眯眯道:“这场仗打得漂亮,皇上高兴得很。”说罢,一个小太监用朱红漆盘托着两杯酒送过来。
哥舒唱认得这老太监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朱公公,又见漆盘上叠着鹅黄缎子,显然是御赐的酒,连忙曲膝跪下,将酒一饮而尽。
朱公公向明月道:“明月姑娘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请。”
明月将另一只酒杯拿起来一饮而尽。
朱公公道:“皇上口谕,哥舒唱先行回府,明日昌武殿设宴,宴请群臣,以贺胜利。”
哥舒唱领旨。
回到哥舒将军府,仆人老路远远看见他,迎上来:“少将军回来了!老将军让你回来先到书房等他。”
“老将军来了?”哥舒唱吃了一惊,父亲不是在姑苏养老吗?
“前几天才来的,看来是特意赶来迎接少将军凯旋呢,可惜您竟然没有跟大军一起回来。”说着,老仆人对明月施了一礼,“奴才见过明月姑娘。”
哥舒唱和明月怔在原地。
一切都超出想象之外,迎接他们的不是责问和冷淡,而是这样热忱的欢迎。
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明月?事实上,她的事,哥舒唱除了对上官齐说过之外,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明月忍不住问:“唱……到底,怎么回事?”
哥舒唱心中同样不解,两人先到书房,他道:“别担心。月氏已经归降大晏,两国已不再是敌人,你当然也不再是敌将身份。皇上最多降我几品官职,罚我几年俸禄,父亲也不过责骂我一顿。”说着他微微一笑,“总之,不会有事的。”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明月知道因为她,他在军中已是军威大损。一个统帅失去了应有的威望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很清楚。她轻轻叹了口气,靠在他胸前,低声道:“希望我们所有的付出,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会的。”
只要能够在一起,就可弥补所有的失去。
“咳。”
书房外传来一声低咳,房内相拥的两人有些尴尬地分开。
“父亲。”哥舒唱恭敬地唤。
哥舒翎。
明月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的老人,他没有父亲高大,却比父亲多了一种文气,他没有父亲那样的霸气,眼中却有一股坚定不移的力量,令人折服。
他跟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人。
母亲爱上的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哥舒翎走进来,上官齐跟在他身后。明月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右腿仿佛有点瘸。
“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哥舒翎的后背像是长了眼睛,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腿上,道,“飞月银梭的威力令我至今难以忘怀——很想再看它一眼,你带来了吗?”
“没有。”
哥舒翎有些锋利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你愿意为唱儿放弃过去的一切吗?”
明月没有回答,只望着哥舒唱,微微一笑。这一笑,有着朝阳也不可及的温暖光辉。
哥舒唱的手与她的握在一起,全身的力量与心情,仿佛可以通过手臂贯通到彼此身上,他感受到她光辉凛冽的心情,整个人也不由得一震。
自从父亲进来,他就不敢正视父亲的威严的目光,因为他知道自己违背了父亲一直以来的教导和期望,然而她的心情影响了他的,他抬起头来,目光一点一点对上父亲的。
父子两人的目光相交在一起。
十数年的岁月在这对视中哗啦啦重新流淌了一遍,他拥有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父亲凯旋归来,母亲带他到城门外迎接父亲的情形。那个时候父亲的马在最前面,后面是威严的、肃整的、长得看不到边的军队,兵革之气肃杀极了,令小小的他心灵震撼。
父亲,你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我一直追着你的背影,渴望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哥舒翎……很遗憾,我没有追上你。
哥舒翎的目光威严极了,“哥舒唱,你知道错吗?”
“知错。”哥舒唱答,眸子望向父亲,一眨不眨,“——但不后悔。”
哥舒翎凝视他半晌,许久,收回了目光,道:“我已呈上奏折,说明明月是我派入大晏的内应——此次随征的,大半是我当年的旧部,我这样说,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幸亏阿齐及早把你们的事告诉了我,这事才没有酿成大的事端,明天你们好好进宫谢宴吧。”
说罢,他站了起来,经过明月身边时,问:“你的母亲,还好吗?”
“她已经不在了。”明月道。
哥舒翎已走到门边的身子一震,僵了片刻,低声道:“不在了吗……她比我还小三岁……”
明月怔怔地看着他远去,这一刻,他的背影好像矮了几分,看上去不再是不怒自威的护国将军,而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
“唱,我做错了吗?”
“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一箱子衣服带来,而不是烧掉?”
“既然是你母亲留下的吩咐,自然有她的道理。”
“是……那是母亲的骄傲,既然已经分开,再多的爱和思念都是一个人的事。”明月靠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可是我现在有些后悔,如果带来,你父亲会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人在他身上倾注了一生的时间。”
她的声音有掩不住的低沉,哥舒唱拥住她,“开心些,好吗?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帮我……,我们应该高兴。”
“因为你做到了他曾经没有做到的事吧。”明月幽幽地叹息,“这世上,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很难,彼此喜欢而又能在一起,更是难上加难。唱,我忽然觉得,我们真不容易。”
“是。”哥舒唱将她拥得紧一些,“我们的苦已经吃完,再也不会有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明天,我就请旨完婚。”
“那个什么公主呢?你不是要娶她吗?”
哥舒唱笑,“你让我娶吗?”
明月眼睛一眯,“意思是说,如果我让,你就何乐而不为?”
“岂敢岂敢……”
笑声从书房里飘出来,从外面经过的老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少将军,很久没有听到他这样笑过了呢。
五月十九。
明月跟着哥舒唱从南华门进来,经过泽馨殿、乾西殿、承德殿,以及长长的游廊和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一路上惊叹不已,轻声和哥舒唱道:“难道哈路总说大晏富丽繁华,这皇宫大得让人迷路。”
哥舒唱低笑。
两人跟着带路的小太监来到昌武殿。
殿中已经到了不少大臣,见哥舒唱进来,都纷纷上前打招呼,哥舒唱被众人团团转住,直如众星捧月。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热情的大臣们拉开,明月带着笑意看着人群中的哥舒唱,他真是英武,举止又有礼,光华如此耀眼。
“明月姑娘。”身后有个清悦的声音这样唤她,“请到这里来坐。”
是个穿深青色朝服的男子,大晏的朝服无论是从颜色还是样式来说,都典雅庄重,穿在他身上,却分外飘逸,他指引她坐在左首第二个座位。
哥舒唱身边不见明月,举目四顾,瞧见了她,排众而来,向那男子道:“清和,几位王爷都要来,你不要乱排位置。”
清和浅笑道:“这是哥舒将军的庆功宴,左首第一是哥舒将军坐,这第二嘛,自然是明月姑娘的位置。”
“观礼内侍没有开口,你又来打什么岔?”哥舒唱和他似极熟悉,说话的时候不像跟别的同僚一样客气,“九王爷没来,你怎么来了?难得九王爷肯单独放你出来。”
“你操心的事还不少。”清和照旧是清悦有礼的样子,“据我所知,今天越阳公主也会出席,你要做好准备。”
正说着,便有观礼内侍出来请各人入席。清和是四品平章知事,两人的席面相距甚远,走开的时候,清和凑近哥舒唱耳旁笑道:“果然是个美人,难怪哥舒兄也难以自持。”
哥舒唱脸上微微一热,明月低声笑,“他跟你好像很熟呢,我没见谁敢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呀。”
哥舒唱带她入席——左首第一第二的席位果然是他们的——一面低声道:“这样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怎么?我可不会像某人一样不好意思哦。”明月的眉毛挑起来,碧绿眸子璀璨动人,“他夸我貌美,我还没有多谢他。不过说真的,你说,我漂亮吗?”
她碧眸雪肤,红唇如花,整张脸在哥舒唱面前放大,哥舒唱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把她按回席位,低声道:“不要胡来——皇上马上就出来了。”
“那重要吗?”
明月笑嘻嘻,忽听太监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一时衣袂声响,群臣都离席行礼:“万岁。”
皇上五十几岁的年纪,穿着明黄色御衣,拈须微笑,看上去十分慈祥。他身后跟着一名宫装女子,梳高高的发髻,珠翠环绕,却不显得俗艳,反而有股逼人的高雅,仿佛她就该用珠玉堆砌起来似的。她站在皇上身后,望着席上的人,目光先是停在哥舒唱身上,随后一滑,停在了明月身上。
明月感觉到她冰冷的目光,抬起头来,和她对个正着。
这个,就是越阳公主吧?
皇上命众臣平身,先与众人同饮,又赐御酒一杯给哥舒唱,笑道:“令尊与将军都是当世名将,为我朝疆土奔劳,实在是辛苦了。”
“谢陛下。”
“我也敬将军一杯。”声音来自御座旁,越阳公主举杯,“恭喜将军得胜还朝。”
“谢公主。”
越阳公主望向哥舒唱的目光,跟刚进来时的高傲眼神完全不一样,双眸里面的神情,温柔如水。
明月心里忽然十分不舒服,耳旁听得皇上道:“这位便是明月姑娘?”
“是的。”
“哥舒老将军果然不凡,能找到姑娘这样的人为大晏效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来人,赐酒。”
明月谢恩领酒,皇上笑道:“这次你也立下汗马功劳,想要什么奖赏,但讲无妨。”
越阳公主微微一笑,道:“父王,明月姑娘再能干,也是个女人,不如,赐一位如意郎君给她?”
“好。”皇上答应得极顺溜,道,“靖安王爷的世子凤如扬相貌堂堂,英武不凡,堪配明月姑娘,来人,拟旨——”
哥舒唱心里一惊,明月再立下什么功劳,也不可能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嫁给世子,这份赏赐重大得超出常理之外,他站起身,“陛下——”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不想嫁给别人。”明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她没有看着皇上,而是看着越阳公主,“陛下若真想赐我一位如意郎君,我只要哥舒唱。”
越阳公主脸色大变。她一早听到哥舒唱没有跟大军一起班师,而同一名异族女子停留在月氏的传闻,后来又听说这个女子是大晏的内应,已经对这名异族女子起了极大的戒心。
把她指给靖安王世子,是皇上看到女儿忧愁的折衷计划。毕竟明月是有功之人,不能让她嫁给哥舒唱,也不能太委屈了她。放弃将军夫人的位置成为未来的王妃,这已是极大的殊荣,哪知明月竟然当面拒绝。
越阳公主中意哥舒唱,几乎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立时群臣失色,低低的议论声在大殿上响起。
皇上脸上的笑容也不禁怔住。
“请陛下饶恕明月的无礼,她久居月氏,不谙中原习俗,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哥舒唱恭声道,“只是臣与明月已有婚约,她不能再嫁给他人。”
“已有婚约?!”越阳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越阳。”皇上淡淡地唤了女儿一声。
越阳忍了忍,坐回位置上。
这淡淡的一声里,隐含常人难以企及的威严,明月隐隐感到皇上并不像表面那般慈祥和蔼。
“已经有婚约是吗?那好吧,你便嫁给哥舒唱。”
明月心中一喜,又听皇上接着道:“哥舒唱年纪轻轻,战功赫赫,朕十分欢喜,意欲将公主下嫁。明月,你与公主效法娥皇女英,也能成就一桩美谈——”
“抱歉。”明月的脸色冷下来,道,“我只嫁他一个,他也只娶我一个。除了我之外,他不会喜欢第二个女人。”
她站在大殿当中,身上散发出森森然的自信。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又成了明月苍,有战斗的欲望。
谁也不能把哥舒唱从她身边夺走。
哥舒唱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跪了下来,低声道:“原本儿女之事,不该亵渎陛下清听。但明月所言,确是事实,万望陛下恕罪。”
大殿一片寂静。
这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啊。
皇上捻须,忽然一笑,道:“今天是庆功宴,大家应当开怀畅饮,这等儿女情长,交给哥舒将军自己处理便好。”说罢,他举杯,“来,我们共贺哥舒将军凯旋而归!”
众人纷纷举杯,大殿上重新热闹起来。
哥舒唱和明月相视一眼,一口气这时才松下来,互相握在一起手,掌心已经沁出细汗。
“如果皇上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说真的呢,要是他真不同意,也许我们两个会被拉出去砍了。”
“皇上不是那样的昏君。”哥舒唱道,“他不会为那样的理由斩杀功臣——只是你也太莽撞,跟皇上说话,要谨守礼仪。”
“哎,那个皇宫,我再也不要进去啦。”明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觉得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召平民身份的女子上昌武殿,这次已是特例,相信不会再有。”哥舒唱说着,轻轻握住她的手。
当两手相握,彼此的情绪便可以同流。哥舒唱心中有暖暖的光亮,公主是最后一道障碍,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而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两人出了南华门,下人们牵着马迎上来,两人打马回将军府。
到了门前,明月翻身下马,马鞭交给下人,举步进门,哥舒唱却没有下马,坐在马背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等等。”
“嗯?”
“我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哥舒唱微微一笑,把手伸向她。
他笑起来的样子,是世上最好的风景,深紫朝服衬着他英俊的面容,双眼如同朝阳一样温暖。
明月握住他的手,他轻轻一用力,将她带到马背上,缰绳一扯,掉转马头,往大街上奔去。
五月初夏时节,天气开始热起来,人们穿上薄纱的衣服,风吹来衣襟飘飘。初夏的风,吹在脸上清凉温存,舒服极了。商铺里很热闹,商品琳琅满目,叫卖与讨价声不绝耳,充满人烟气。
这种俗世里的热闹深深吸引明月,她要求下马,哥舒唱顺着她,两人下马步行。明月很有兴致去逛街,拿起一支珠钗,笑吟吟给哥舒唱看,“漂亮吗?”
哥舒唱点点头,脸色却有点古怪。
“怎么了?”她问。
哥舒唱低声道:“我没有带银子。”
明月大笑起来,“你带女孩子逛街,连银子都不准备好吗?”
哥舒唱有些尴尬,“原本并不打算逛街。”
“那你带我出来做什么?”
哥舒唱的脸上竟微微发红,店铺人多,他拉着她出来,道:“去了就知道。”
他的目的地是绣庄。
花家的绣庄,是京城最出名的绣庄之一。
店主见他身穿一品朝服,知道是个大人物,连忙迎出来行礼,殷勤伺候,问:“大人想要些什么?”
“我听说花家小姐的手艺天下无双,我想请她缝制两套衣服,她在吗?”
“这个……小姐人在杭州,并不在京城。”店主有些犯难,“而且,要等我家小姐做衣服非三五个月不可,大人能等吗?”
哥舒唱微微吃了一惊,“做两件衣服,要那么久吗?”
“按小姐的手艺来做,是要这么久哩,大人急用吗?”
“那么……请贵店手艺最好的师傅来吧。”
不一时,一位老师傅被请来了,问:“是哪位客官要做衣服?”
“我和她。”哥舒唱道,“两人。”
老师傅哦了一声,拿出尺子给两人量身形,一面道:“客官喜欢什么颜色?要用什么样的布料?做成什么样的款式?”
“红色。”哥舒唱说,“吉服应该是红色吧?”目光望向给明月量身形的老师傅,次后滑向明月。
他的目光认真而温和,明月呆了呆。
“吉服啊!”店主连忙道贺,“真是恭喜二位啦!”
“唱……”明月仿佛身在梦中,“你在说什么?”
“不可以吗?”哥舒唱笑着说,喜悦也是逼人的,心里怦怦跳,“难道,你还是想嫁给世子?”
“你——”明月咬了咬牙,忽然扑到他身上,在他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你突然这个样子……”声音蓦地有些哽咽,明明想笑,却又想哭,“你都不跟我说一下!”
她这样大胆奔放,旁边的店主和老师傅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
那一下咬得极重,哥舒唱的唇几乎给她咬破,抚着唇,苦笑一下,“你就不能轻点吗?”
“谁叫你这样吓我!”她碧绿的眸子汪着雾气,嘴角不由自主往上扬,整个人埋在他胸前,被庞大的喜悦充满,“你要娶我做你的妻子吗?”
“嗯。”
他的声音沉沉的,虽然低却坚定。给她无比的安全感。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所有的挣扎和失去都得到了巨大的回报。她靠在唱的怀里,光亮与温暖笼罩全身。
唱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地。
护国将军的婚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筹备起来。两个人都巴不得能快一点,但是光做好吉服至少就得大半个月,更别提请客诸事。原本要回姑苏的哥舒翎也因为这件事耽搁下来,儿子要成亲,对父亲来说,总是一件大事。
这一天是五月廿三,哥舒唱告诉父亲今天一天不回家,哥舒翎问:“怎么?兵部有事?”
“不。今天是生辰。”
“哦,去吧。”
哥舒唱转身出书房,哥舒翎忽在门后唤住他,道:“生辰要去菩萨面前上炷百岁香,还要吃长寿面,你知道吗?”
哥舒唱倒没听说过。
“这是姑苏人的习俗……算了,你去吧。”
哥舒唱微微俯首,大步而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快,因为这个时候明月已经在大门口等他。
这是他陪她过的第一个生辰,从今以后,她的每一个生辰,都可以由他陪伴着度过。
是的,从今以后,直到老去,直到死。
我都会给你过生辰。
这个念头令他的步子快得像要飞起来。
书房里的哥舒翎望着儿子的背影出神。
这个儿子长得太像他,不由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在他像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怀着一颗几近飞翔的心,去给女孩子过生辰。带她去上百岁香,然后吃长寿面,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切仿佛还在眼前。然而……人已经永远、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啊。
阳光照进书房,光线里有细尘飞舞,哥舒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去看花园里的兰花。
走到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那人穿浅灰衣衫,飘逸出尘,步伐有些急促却即刻止住脚,“老将军,下官——”
“清大人。”哥舒翎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他虽然只是四品平章知事,但才智出众,计谋高远,哥舒翎一直有所耳闻,眼见他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由郑重起来,“有什么事吗?”
“哥舒唱可在?”清和道,“我今天在御览阁无意中听到一则消息——月氏单于哈路王已经递上降表,愿意世世代代归附大晏,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只有一个要求……”
听到这里哥舒翎神情一震,“这个要求,和唱儿有关?”
“他要陛下处死明月。”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清和的目光一闪,“他说,明月其实是鬼将军明月阿隆的女儿,为了给父亲报仇,不惜挑起月氏和大晏的战争,次后又假装投降,真实目的是为了亲手杀死老将军您,更有可能会对圣上不利……”他从袖子掏出一份折子,递给哥舒翎,“这是我默记下来的内容,哈路王借着这一点向圣上表明归附之心,措辞严厉,写得慷慨激昂。那日在大殿上,哥舒唱和明月姑娘双双顶撞圣颜,又扫了越阳公主的颜面,我担心,皇上这次手下不会留情。”
哥舒翎匆匆看了一遍,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眼下唯有老将军进宫面圣,讲明明月姑娘的身世……虽然不一定管用,但皇上也许会卖老将军一个人情也未可知。”清和道,“老将军可知道哥舒唱在哪里?我去把他找来。”
哥舒翎默然不语,清和等了半天不见答复,他原是极聪明的人,见老将军这副神情,心里“咯登”一下,“难道……”
“明月的确是明月阿隆的女儿,最初也的确是想报父仇……”哥舒翎沉沉一叹,“清大人,此事交给我处理。唱儿……等过完今天再说吧。”
“事情紧急,老将军还是早些把哥舒唱找来吧!”知道了明月的身份,清和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不早些商议对策,恐怕就来不及了。”
“正如你所说,皇上这次恐怕不会留情。”哥舒翎说着,负手向花园走去,声音落下来,“还能有什么对策呢?”
那一天哥舒唱到晚方归,才踏进大门,老路便迎上来,“少将军,老将军在书房等您。”
“嗯,我一会儿就去。”
“老将军说您回来了就马上去。”
“你去吧。”明月道,“一定是有急事。”
“嗯。”哥舒唱点头,理了理她的鬓发,“累吗?先去洗个澡,好好休息。”
“累的人是你。”明月轻轻在他腮边一吻,“我可是你背回来的。”
哥舒唱低低一笑,跟老路往书房去。
一进门便觉得有些诧异,哥舒翎的脸色沉得可怕。
“父亲,怎么了?”
哥舒翎推过来一张纸。
哥舒唱一看,认得是清和的笔迹,才要开口,视线却被上面的内容紧紧扯住,脸色一点一点苍白起来,他的手轻轻颤抖,“他、他撒谎,根本就厌恶战争——”
“那又怎么样?”哥舒翎沉沉道,“于公,作为归附的唯一条件,圣上没有理由拒绝。于私,越阳公主一直垂青于你,哪个父亲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得到幸福?”
“事实并非如此!”那张纸在哥舒唱的掌心里被捏得变形,他的声音也似变了形,又低又哑,“他在报复——”
“这是哥舒唱吗?”哥舒翎的声音威严极了,“事情已经发生,你不去想想如何对付,却在这里做这种无谓的解释,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冷汗滑下哥舒唱的额头。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令他失去了应有的镇定。
更令他恐慌的是,父亲所说的,全是事实。
这的确明显是哈路的报复,居然以此作为归附的唯一条件,借大晏天子之手,来报复明月的背叛。
再加上他对越阳公主的拒绝……
一切足以将他逼入绝地。
“现在还没有圣旨下来,大约圣上也在思忖……你考虑的时间并不多,唱儿。”哥舒翎慢慢站了起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问,“今天,过得还好吗?”
哥舒唱没有回答,黑眉黑眸,在烛光的映照下,异常的黑。
哥舒翎低低一叹:“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唱儿,能有欢喜一日,便够一生回味。不能太贪心。”
说罢,他离开。
书房陷入彻底的寂静,仿佛连烛火都暗了下来。
哥舒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明月洗完澡,换上轻软的衣衫,推开哥舒唱的房门,屋子却是空的,她想了想,往书房来。
还没到书房,远远瞧见哥舒翎从游廊间走过。
“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她踏进书房,猛然瞧见哥舒唱竟半跪在地上。
在阵前指挥如意的唱,在马背上英勇非凡的唱,永远镇定优雅的唱,这样颓丧?
明月久久说不出话来,在他面前蹲下,“出什么事了吗?”
淡青色的衣摆停在面前,他慢慢抬起头来。
她碧绿的眸子盛满担忧,轻轻伸出手,抚向他的面颊,“唱?”
一股酸涩从肺腑直冲咽喉,近到眉睫,哥舒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抱得那样紧,恨不得把她挤进自己的骨骼里。
“到底怎么了?”
哥舒唱没有回答,下巴抵在她的发上,她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神情痛苦得几乎要快要撕裂。
如果皇上真要她死,他能做什么?
带她走……
——那样的话,整个哥舒家都要被连累,甚至要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眼看着她去死吗?
怎么可以?只是设想,神魂都要离散。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明月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唱,有什么,你告诉你啊。”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嘶嘶的轻音,竟像是抽泣:“帮我拿酒来,好吗?”
明月起身,去拿酒。
片刻,她抱着一坛进来,身后跟着两三个下人,各自抱着一坛。
她拿出两只大碗,满上,望向他,碧绿双眸倒映他的脸,“喝得了这么多坛吗?”
他接过,一口饮尽,从来没有这么猛烈地喝过酒,酒的辛辣劲气把喉咙呛得要烧起来,他拼命忍住咳嗽,再喝一碗。
明月的目光有些忧伤,“以前,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喝酒。喝醉了,就会忘记那些事。虽然忘记只是暂时的,但暂时的也好。”可是唱,你显然和我不一样。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样,那就不是暂时忘记就可以解决的。
哥舒唱不停地喝酒。
一碗,两碗。
一坛,两坛。
夜色越来越重,雾沉沉。
这样子的哥舒唱,就像失去了劲气的重罗剑,空有锋芒,无力施展。
明月的目光越来越忧伤。
唱,有什么事,你宁愿这样灌醉自己,也不愿意跟我倾诉?
酒气从肠胃腾上哥舒唱的额头,一阵阵,像风,像水,把整个人淹没。
酒似乎随着他的血液流经四肢八脉,直到指尖,手指一松,握不住酒碗,“当”的一声,它摔在地上,破碎了。
他的右手沉下去。
“唱……你醉了。”
明月放下酒,想把他扶起来,他的头靠在她怀里,含糊不清,“我没醉……”他重重地呼气,“,告诉我,那天在城头上,如果我不回答你,你会怎么样?”
抱着他,声音像是叹息:“会死。”
“为什么?”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想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像母亲一样,一辈子都活在回忆,那样就什么意义?她其实早已经死了,在你父亲拒绝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活在世上的她,不过是一具只有回忆没有将来的躯体。”说着,她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哥舒唱的额上一吻,低声道,“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母亲可能是疯子——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喜欢到失去自己的地步?却没想到,我自己也变成了疯子。”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了自己。
哥舒唱的指尖陷进她的衣服里,轻薄的衣衫被握得变了形。
一滴泪,滑下他的眼角。
他闭上了眼睛。
醉意彻底袭来。
最后一句含糊的呢喃:“,我也是……”
明月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窗棂。
身边的哥舒唱还没有醒,他的眉头隐隐皱起,昨夜喝太多了呢,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明月的手抚上他的面庞……嗯,为他准备一碗清淡的粥吧,醉酒之后的肠胃最适合不过。
费了好些工夫,才在厨娘的指导下完成一锅粥。而哥舒唱还没有来找她,这么说,他还没有醒。她配好小菜,跟粥一起放在托盘里,端进他的屋子。
可是很奇怪,哥舒唱不在屋子里。
“少将军一起来便出门了。”丫环道。
明月有些丧气,她准备得很辛苦呢。
哎,不管他,说起来,成亲用的红烛灯笼之类,今天也该到了。虽然哥舒唱说把一切交给老路操办,可是作为新娘子,她对这些琐碎事情有一万分的兴趣。
穿过游廊的时候,明月瞥见一个太监带着几个侍卫从花厅出来。那太监十分面熟,想了想原来就是在城门见过的朱公公。
朱公公看见她,微微一顿,向她走来。
几个侍卫将她围住。
他们身穿胄甲,露出朱红袍袖,这是在大晏皇宫见过的羽林军才有的妆束。
一丝不祥从明月心底蔓延出来。
朱公公看着她,脸上丝毫没有当日在城门下迎接哥舒唱时的笑容,面目肃穆,平板地道:“奉圣上口谕,捉拿逆贼明月,交由刑部候审。”
“捉拿?逆贼?”明月皱眉,“什么意思?”
“一切到刑部自有分晓。”
朱公公说完,几名侍卫一拥而上,明月身形轻盈,搭在一人肩上腾空翻跃,落在一旁,冷然道:“拿出凭据来,否则,我不会跟你们走。”
几名侍卫都是好手,被她出其不意闪开,不再等第二句话,再一次围上来。明月拳脚工夫极平常,左挪右闪十分狼狈,正在这时候,只听一声低喝:“住手!”
这声音低沉却坚定,隐隐有金石般的力量,世间只有这一个声音,可以令明月安下心。
哥舒唱从游廊尽头缓缓走近。
“唱……”明月大叫,“他们要捉我!说我……”
“月氏单于上书圣上,说你是挑起两国战事,又潜入大晏,图谋不轨。”哥舒唱平板地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有这种事?!”明月大怒,“哈路竟然——”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虚空中像是有把利刃,割断了她的话头,她的目光凝固在哥舒唱冰冷的面庞上。
现在已不是哈路的问题,而是哥舒唱的问题。
“这件事,你早知道?”明月碧绿的眸子瞬间冷却下来,心里却可怕地烧灼起来,“你知道我要被捉走?什么时候?昨天……所以你昨天喝醉?”
“这不重要。”
“那你告诉我什么重要?!”明月声音仿佛已经哑了,逼到他面前来,“你告诉我,什么是重要的!挑起战端,潜入敌国,这是什么样的罪名你不会不知道吧?!我进了刑部,还能活着出来吗?”
哥舒唱的脸上没有表情。
冰冷得像块石头。
像是万年冰封从来没有解冻过。
无数个念头在明月的心中千回百转,蓦然,她大笑了起来,“这就是你的选择?不想被我连累,所以赶快撇清关系?”
“明月,这辈子,算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
明月的眼里迸出泪来,自己丝毫不觉,心肺像是活生生被劈成两半,并不觉得疼,只是冷,冷到了骨子里,整个人都发起颤来。
昨天还对她许下永生永世不分离的誓言,今天就眼睁睁看她被带走。昨天还说要陪她过每一个生辰,今天却冷漠得像是从未相识——这就是,她抛弃一切爱上的男人?!
每一个转念都像是在心上凌迟。
——明月,你瞎了眼!
“啊——”
她劈手夺了一个侍卫的刀,迎面向哥舒唱斩下!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尾声 选择
她想起来了。
一瞬也不差地想起来了。
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飞旋,已经过去的曾经重新在面前发生了一次。她记得跃下城头时连生死都会忘记的幸福,她记得他替她过生日时,飞翔一样的快乐,她记得他冷漠地看着她被羽林军围攻,她记得那一刻夺刀斩向他时的仇恨!
恨他,恨不得剥他的皮,吃他的肉!
是这样强烈,恨意充塞在血液里,她已经没有了自己,死也要先让他即刻死在她面前。
但她没能杀了他,一怔之下被夺了刀的羽林军迅速地捉住了她,将她带去刑部。
她状若疯狂,大声咒骂他,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他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想起哥舒唱的真面目了吗?”哈路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
他的话被飞月银梭打断,枪尖指着他的咽喉,明月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别忘了害我身陷牢狱的人正是你!”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哈路冷笑,“别忘了是你先背叛我!我只不过处罚月氏的叛徒——明月,甩甩袖子一走了之,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那是我的自由!”明月怒道,“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哈路鹰一样的碧眸掠过一丝寒芒,“明月,我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哥舒唱敢抢走我的女人,我就要他生不如死。他要护你,就要身败名裂,他要护家,就要眼睁睁看你去死——你们此生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得罪了我——再说,如果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月的手臂一颤,忽地,她收回飞月银梭,翻身上马。
哈路叫住她:“你要干什么?”
马背上的明月静了片刻,回过头来。
她脸上的神情,竟出奇地平静,碧眸深沉如海。
“你唤醒我的记忆,也是报复吧?”她静静地问,“你想让我也尝到被背叛的痛苦,你想让我去杀了哥舒唱,你没有得到幸福,所以要让我和哥舒唱也得不到,是这样吧?”
他从未看过这样的明月。明月苍是森然冷漠的,明月是恣意热烈的,而此刻,她浑身似有淡冽清辉,微凉却不冷漠,似月华一样照在人的心里。
这的确是他的报复,是他来到大晏的目的,然而眼前的明月,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明月。痛苦的记忆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被仇恨淹没,反而这样平静淡然。
哈路怔住了。
“回月氏吧,哈路。大晏不是适合你的地方,而月氏的臣民正等着你。”明月道,声音平淡极了,“我很抱歉,在战争最紧要的时候离开。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战争,名誉,富贵,对我来说,还不及他的指尖温暖。也许所有的任性都要遭到惩罚,那么这么久以来我受的惩罚已经够了。”
“他辜负你,你难道一点也不恨他?”
“恨不恨,总要弄清了再说。他并没有让我死,我至今还活着。”
“他甚至夺去了你的记忆,这样活着,你也能接受?”
“活着就是活着。”明月道,“能吃饭,能走路,能领略人间的风光,我没有记忆,但我有将来。原来我错了,我以为母亲的生活不过是行尸走肉,其实她是幸福的。她有那么多的回忆陪伴,一点都不寂寞。”说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咯嗒”一声轻响,整个人莫名地松了松,她微笑,“记忆,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唱,虽然你给过我伤害,但是,你也同样给了我许多快乐的记忆。
哈路整个人似是痴了。
“我走了!”明月一扬马鞭,“无论你帮我找回记忆是为了让我痛苦也好,还是利用我报复哥舒唱也好,我都要向你说一声多谢!哈路,再会!”
“啪”的一声,马鞭抽在马臀上,那马甩开四蹄,向前奔去。
很快,她成为远远的一道剪影。
“明月……”
哈路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滋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失落吗?失望吗?一路上无数次问自己,看到她痛苦,你会开心吗?
会的。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她应有的下场。她要被自己的记忆折磨,她要去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可是,前尘过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对她来说竟像是顿悟。
这是明月吗?
她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悲伤。
她像月华一样清冷的目光像是留在他心里,连带整颗心都变得凄凉,岁月如同流水一样在眼前汩汩流过,这样的她,竟令他感到解脱似的松乏。报复或者恨意压在他的肩头和心上,已经,很累了。
是不是,该放下来?
他忽然打马去追明月。
明月远远听到他的呼喝,勒马停住。
“小心越阳公主!”哈路赶上来道,“你的行踪,就是她告诉我的。上次是我利用晏朝皇帝,现在是她利用我。那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明月看着,声音有些低:“哈路……”
“不要再说多谢。”哈路止住她,忽地一扬眉,道,“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你们有了孩子,如果那个孩子是碧眸,就把他送到月氏来。”
明月一怔。
“守护月氏数百年的明月家族,不能就这样断送在你的任性上,它将延续下去,万秋万代,与月代同在。”
无由地,明月的眼角有点湿,“我答应你。”
“那么,走吧。”哈路望向她,目光有些忧伤又有些凄凉,瞬即一挑眉,整个人又变得意气风发,他道,“去问问哥舒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他对不起你,我不介意再跟他打一仗!”
明月的眼里似有雾气。
“快走!”哈路一扬马鞭抽在她的马上,马儿飞快地迈蹄,他的声音远远地从后面传来,“婆婆妈妈,哪里有半点明月家人的样子?!”
声音最后消失在风里,再回头时,他已成了远远的一抹黑点。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感觉到他目光的深邃和锋利。
那时,她才十五岁吧。
而他才十九岁吧。
很远,很远了。
如果没有遇上哥舒唱,也许,她真的会做他的阙氏。
但,已经遇上哥舒唱了。
已经遇上那个,想拼尽全力把什么都做到最好的傻子了。
明月一身的风尘,来到京城。哥舒将军府还是那样的高大阔气,可是门楣上的“护国将军府”五个大字,却被摘了下来。
大门紧闭。
明月吃了一惊,翻墙进去,只见每间房屋都是门窗紧闭,后院的屋子倒是敞开的,那是哥舒家放杂物的地方,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赫然还有两具棺木。
以前她住在哥舒府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啊。何况老将军的寿木是放在姑苏的,这两只棺木是谁的?
下人全走了,府中极冷清。明月去四周一打听,才知道哥舒唱再三请辞,触怒圣颜,被削去爵位,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哥舒将军府。
还看见前几天哥舒将军用长长的车队拉了许多东西,也许是搬家?
搬到哪里?
不清楚。
明月没有线索,咬了咬牙,往和婶的小镇去。
他曾经许下诺言,一个月之后娶她做他的妻子,而现在,一个月也快到了。
在路上追了三天,前面遥遥有一队车马,真长。明月一面赶上来,一面数了数,足有十七辆马车,每只车厢都塞得满满的,也不知是什么。
其中一辆马车的前辕上,坐的人十分面熟,是老路。
那么,这就是他的车队了!
“哥舒唱!”明月大声叫,声音那么大,马跑得那么快,颠簸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哥舒唱!”
车队最前面一匹马上的人回过头来,面目英勇,目若晨星,看见她,大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明月打马到他面前,一个月不见,他看上去仿佛瘦了一些。面前这张脸,仿佛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劫难,一看到他,心里便说不出来的酸软,她低声道:“告诉我真相。”
哥舒唱一震,“什么?”
“当初的,现在的,所有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明月道,“到底,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为什么你要刻意隐瞒?唱,我愿意相信你,所以听你说,你,不要再隐瞒我。”
哥舒唱的神色复杂极了,有不敢相信的诧异,有不知身处何地何夕的迷离,甚至,还有一丝恐慌,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他向来镇定冷静,很少这样失态——啊,那一次,看到她弹琵琶,他也是这种模样。
当时他以为她记起了什么吗?
唱,你害怕我记起来吗?
复杂的神情在他脸上瞬息万变,最终成为一片悲凉,他望向她,“我给你的匕首,你带在身上吗?”
明月点头。
哥舒唱下马,走到她的马前。
“你想起来了……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会想起从前,又多渴望你没忘记那些属于我们的曾经。”
他的声音低低的,眸子望着她,眼神苍茫而悲凉。
这么久的恐惧,即使她如猫一样窝在他胸前也无法遏止的恐惧,哪怕醒来看到她枕着他的臂弯,也忍不住害怕她哪一天忽然记起从前的恐惧,这种可怕的折磨,这种甜蜜的折磨,今天,终于来了吗?
终于,可以结束了吗?
“,杀了我吧。”
“完成一年前,你斩下的那一刀。”
夏天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明光耀眼,他脸上的悲伤深沉如秋水,又空寂如秋风。
他闭上眼睛。
“啪!”
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睁开眼是充满怒气的脸。
“笨蛋!”她大声道,“你以为我来是杀你的吗?你也和哈路一样,认为我一冲动起来就要杀人吗?我们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在一起,难道我要亲手断送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那时会那样冷漠,为什么我背着必死的罪名还能活着回来,为什么我忘记了从前,为什么?”
说着,她一咬牙,从马背上跃到他的怀里,道:“我那时是太震惊,一时想不过来。我的唱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你一定是想尽办法救我回来,对不对?”
哥舒唱的身子冰凉,声音也仿佛没有温度:“不,我当时没有任何办法。”
明月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的确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你骗我!”明月不信,“不是那样的……”
“,我爱你重过我的性命。可是同样重过我的性命的,还有哥舒家的声誉和我父亲的声威。”哥舒唱的身子站得笔直,声音沉静冷漠,“是我对不起你。”
明月慢慢地松开他。
他不是解释,他只是陈述,一字一字地把事实告诉她。
他忽然一扬手,掀开近旁一辆马车的车帘,里面露出一片大红色。是数不尽的绸花、绸幅、绸衣,最纯正的大红,红得像火。
“这十七辆马车,装满了我们成亲用的物品。我正要去接你,回姑苏完婚。”哥舒唱道,“我已经辞去官职,从此是闲散人一个。父亲已放下世间一切,在庙里清修。皇上已在为越阳公主择婿。我们经历了太多,然而总算走到了尽头。,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如果你不愿意,就在这里杀了我。”
感觉到了他的郑重和决然,声音沉了下来:“你宁愿死,也不愿告诉我当初的事?”
哥舒唱默然。
“成亲,或者杀你,你真会逼我。”冷笑着,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逼到他面前,“我凭什么要选?我不杀你,也不嫁给你,我回月氏去!仍旧当我的明月将军,从此关山万里,你我谁都不欠谁!”
说罢,她翻身便上马。马鞭“啪”地抽下去,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潇洒,没有一丝的犹豫。
马儿瞬即撒开蹄。
她的背影瞬即在阳光下变远。
风吹动她的衣袖,她将一去不复返。
夏季里的一切都是浓绿,绿光耀眼,碧绿的眸子望着前方,一眨也不眨。
哥舒唱,这次,我要你来选!
告诉我真相,我就嫁给你,不告诉我,我就离开!
——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走。
——不要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
——为什么……还不追来?
背后风声寂寂。
明月恼怒地哼了一声,真的不追来,真的眼睁睁看着她走?到底过去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能失去官爵、失去生命、失去她,也不能告诉她真相?
到底,是什么?
好奇心几乎要淹没她。
她绝不能这样带着疑团离开,然而他居然没有动静,真真气死人,她一咬牙,勒住马头——
——就在她的手紧住缰绳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马蹄声。
哥舒唱追了上来。
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追了上来。
追了上来。
胯下的追风跑得飞快,前面的人儿渐渐近了,哥舒唱看到了她的脸。
明月转过身,碧绿眸子里有璀璨光芒,无可阻挡。
——哼哼,这下总得交代了吧?
——就算你这次不说,那也不要紧,我就不信套不出你的话!
——那么长,那么长的一生,我看你能瞒我到几时!
就是这样,明月做了哥舒唱的妻子。
虽然她用尽一切办法,却仍然不能从丈夫的嘴里打探出半点风声。每当她一提及这个话题,哥舒唱就会“哦”一声,然后问老路:“追风喂过了吗?”或者问“中午是什么菜式?”后来有了小阿苍,便改成:“阿苍睡了吗?”
提到阿苍,还有可能变成一顿训话,因为哥舒唱非常不乐意自己的儿子要被送到哈路身边。
可是有什么办法,明月挑眉望向他,“谁让他像我不像你?既然是绿眸,就要跟我姓。何况哈路为了我们,把越阳公主都娶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哥舒唱看着她半晌,忽然露出顿悟的表情,打横抱起她。
“喂,喂,你要干什么?”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有一个黑眸的孩子。”
“那你先告诉我当初是怎么回事——唔——”
声音消失在他的唇间。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茜红帐里。
炎夏时候有蝴蝶从窗外飞进来,睡在外间摇篮里的小阿苍不知为何醒了,睁开眼。
双眸如同雨后青山一样空翠,又如同春水初涨时一样碧绿,真绿呵。
番外 永远的秘密
那是他一生也不愿意提及的日子,仅仅是思维触及,也痛不可当。
刀光劈面而来,劲气拂动衣襟,毫无内力的她可以斩出这样的刀风,显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她拼尽全身力气要杀他。
他闭上眼睛。
忽然轻松下来。
杀了我吧。让我死在你的刀下。
然而想象当中的刀刃始终没有落下来,侍卫夺走了她的刀,另外两名分别捉住了她的双臂,另一名则用绳子将她捆起来。
她被他们押出去,剧烈挣扎。她其实不必用刀,那充满仇恨和痛苦的眼睛就是刀,他早已被她的眼神刺了千百刀。
朱公公上前跟他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只是笔直地站着。心里有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朱公公走了,他笔直地站着。
风过庭院,五月的花香浓郁。
他笔直地站着。
到了中午,下人们终于发现了少将军的异常,他已经一动不动在那儿站了半天了,仿佛连眼睛也没有眨,整个人似变成了一座石雕。
哥舒翎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
他站得那么直,眸子直视前方某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唱儿……”哥舒翎的声音有些低哑,“多谢你顾全了哥舒家。”
哥舒唱没有说话,他仿佛真的化成了石头,连脑子都不会动一下。
“我一直以为,唯有令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那些自己不愿失去的人。然而,要多强大,才是足够强大?”
老大的声音充满了神伤。
难道强大反而成为失去的理由吗?因为足够强大,所以更加不能放弃自己的强大。
当年他因为失去爱人而发奋图强,今天他的儿子却因为要守护这强大的地位,而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爱人去送死。
“父亲。”
“唔?”
“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请陛下赐她一个全尸。”
哥舒翎长久地沉默,缓缓地点头。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无论是对哥舒唱,还是对当年那个女子。
哥舒唱望着他离开。
他真的已经老了,受伤的右脚显得蹒跚。
哥舒唱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忽地起了一丝波动,在背后唤住他:“父亲。”
哥舒翎停下脚步。
“您生我养我,一心栽培我成材,我还没有对您说过‘谢’字。”哥舒唱道,“二十多年来,我身为哥舒家的儿子,一直把哥舒家的声威放在我的性命之上,也一心要成为第二个哥舒翎。可是,对不起,父亲,这一生,我只能是哥舒唱。”说着,他跪下来,“父亲大人在上,请受不孝子三拜。”
他果然拜了三拜,每一下额头都重重地触到青石地面。
磕罢头,他起身离开。
身影消失在哥舒翎的视线里。
儿子的举动,让哥舒翎隐隐有些不安,怅然叹息。
他的信念是对的吗?
为了哥舒家的声威和地位,儿子失去了幸福……哥舒翎的心头沉重起来,如果再给他给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是不是应该让哥舒唱带着明月远走高飞?
他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仍然看不透命运的轨迹。
清和得知明月被带走的消息已是当天下午,他即刻赶到哥舒将军府,哥舒唱在书房里整理东西,信件一一整理出来,初夏的时候已经有些热,书房里却还笼着碳盆,哥舒唱把书信扔进碳盆里,不一时火舌便舔上来,将书信化成灰烬。
“你在干什么?”
“你来得正好。”哥舒唱看上去仍如往常一样镇定冷静,在书橱里抽出一套书放到清和面前,“这是你曾经想要的《兵列志》,拿去吧。”
清和默然。这套书他曾经的确想要,但当时哥舒唱当宝贝般护着,只许他借。
“明月姑娘的事,我听说了……”
“要的话,就拿走吧。”
“哥舒唱——”
“我还有些东西要整理,没有时间陪你聊天。”哥舒唱说。声音不徐不急,和往常没有半点不同。但他的脸色极白,眼眸极黑,这样的黑白分明,有种叫人窒息的绝望在里面。
门外忽然有人吵闹,老路和几个下人同一个中年男子进来,老路一脸的气愤,道:“少将军,这人好端端送两口棺材到门口,我要把他赶出去,他却叫着还说是您订下的,您看这个人该怎么处置。”
“本来就是大人订下的啊!”中年男子叫屈,“不然我哪有胆子上门来。大人一早到我店里——”
“是我订的。”哥舒唱淡淡道,“老路,给他银子。”
老路一怔,“好端端订棺材干什么?就算是明月姑娘的事,也犯不着要两口啊……”
哥舒唱闻言蓦然抬起了眼,眼角一抹寒光,看得老路底下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忙把中年男子带出去,付钱。
清和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垂下眼睛。
长长睫毛掩住他的眼神。
“留得住哥舒家,就留不住她。留得住她,就留不住哥舒家。”清和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淡,“哥舒唱,很辛苦吧?”
哥舒唱没有答话,整理完那些信件与书籍,开始处理桌上的公文。
“这样好吗?”清和问,“这样不顾一切,好吗?别忘了你是哥舒家仅剩的儿子。”
“正因为我是哥舒家唯一的儿子,才只有这条路走。”哥舒唱道,“如果不是,我早已带她离开。”
清和看到他这样沉静镇定的模样,便知道他前前后后都已想好。经过缜密的思索才定下的一切,谁也不能改变。
哥舒翎从宫中回来,踏进书房看见哥舒唱埋头处理公文,而清和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父亲。”哥舒唱问,“什么时候行刑?”
“三天后。鹤顶红。”哥舒翎望向儿子,目中有深深怜惜,“皇上命你监刑。”
“嗒”的一声。
笔落在纸上,墨迹晕了一大团。
鹤顶红。
三天后。
牢房恒久地阴暗。
月氏的牢房如此。
大晏的牢房如此。
一灯如豆,照着狭小的空间。
他想到那一日,他去救她,中了她的圈套,然而,最终她仍然放了他。
她比他聪明,早知道所谓的侠义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早已喜欢上她——在明知不能喜欢的时候,在自己还不曾察觉的时候。
现在,他们又在这阴暗的牢房里相逢——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
越阳公主站在他的身后。
让哥舒唱监刑,是越阳的建议。让他亲手杀死她,他将绝望到没有一丝后悔的余地。从此忘记一切,安心做她的驸马。
越阳笃定地等明月出来。
明月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眸却异常地明亮。她盯着哥舒唱,他穿一品朝服,英勇又优雅,东方男子的美貌与精魂,都在他身上。
这个男人,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将亲自看着她被人夺去生命。
朱公公托来一只朱红金顶的小瓶子,请哥舒唱示下。
哥舒唱点点头。
两名兵卒上前,待要灌下去,明月忽然道:“我自己来!”
碧绿眸子里像是燃着火焰,那是地狱的红莲之火,她的恨能将所有人打入地狱。
哥舒唱点点头。
兵卒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她手上被勒出淤痕,拿起那只小瓶,拧开黄金瓶盖,眼睛望向哥舒唱,脸上有极诡异的笑,“哥舒唱,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你的面前。但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死后我的灵魂将化为厉鬼,诅咒你一生一世不得平安,你会以比我惨一百倍的方法死去!”
她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响在阴冷昏暗的牢房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越阳喝道:“住口!”
明月傲然一笑,一仰头,将整瓶的鹤顶红喝了下去。
鹤顶红,只要一两滴便足以致人死命。
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倒在地上。
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哥舒唱缓缓地走过去,缓缓弯下身,缓缓地抱起她。
越阳一惊,“你要干什么?”
“替她收尸。”哥舒唱的声音如同深井水,冰冷,不见丝毫波澜,“可以吗?”
朱公公咳了一声,道:“将军,按规矩,得让仵作确认一下。”
哥舒唱站住,让侍立在一旁的仵作探她的鼻息,搭她的脉门,再以银针扎她的掌心。
“需要确认吗?”哥舒唱看着那仵作,声音似幽深底处吹来的风,“难道你感觉不到她的身子在变冷吗?一点一点冷下来,一点一点硬起来,你觉得她还有可能活着吗?”
仵作身子一颤:“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职责所在……”
朱公公暗暗叹息一声,哥舒唱与明月当日在大殿之上手牵着手说一生一世要在一起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现在却弄得这般光景,让人怎能忍心?他将仵作叫到身边来,“怎样?”
仵作道:“犯人确已毙命。”
哥舒唱抱着明月走出去。
一级一级,走上台阶。
恍惚就像当日在月氏大牢,抱着她,踏上台阶,准备冲出门外。
那时明知门外埋伏的危机重重,心里却亮亮堂堂,不管是重罗剑还是他的身体,都充满无穷的力道。
而今,在自己的国度,他却只能抱着渐渐冰冷的她,一阶一阶,走出阴暗的地牢。
明月,我对不起你。
你当初就该杀了我。
那样,你仍然是威风凛凛的明月家族后人,你喝酒,你弹琵琶,你唱歌。
你不该跃下城头,不该跟我来大晏。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你在初次对阵的时候,就用飞月银梭割下我的头颅,放在你父亲的牌位前。
如果……没有如果,一切已成事实。他一步一步地走错,她也一步一步地走错,最终,走到了今日这个局面。
面前的道路一时迷蒙,脸上滑过一道冰冷的水痕,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轻轻将脸贴到她的脸上。
她的脸比泪还要冷。
比死还要冷。
她带着对他的怨毒死去。
从刑部到将军府,平时不过片时便到,今天却像有亿万年那么漫长。街道上的人纷纷看着这个穿一品官服的男子,抱着一个身穿囚服的女子,慢慢地从长街走过。
街上繁华热闹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然而所有的热闹都在他的身体之外。
他整个人就像一团冰。
他流下泪来,泪也成了冰。
他抱着她进将军府,府中上下已经挂满了白幔,下人们看见他抱着明月进来,开始撒纸钱。
他将她放进棺材里。
指尖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身体。
一点一点地,丧失她的气息。
“不要怕。”他轻声道,“我这就去找你。我欠着你,你要能原谅我,我们下一世再做夫妻。你要是不能,就把我留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声音那样轻,好像生怕吵醒熟睡的情人。
另一口棺材放在她的旁边,他躺了进去,老路吓得脸色发白,抢上来,“少将军,你要干什么?”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一寸一寸从鞘里拔出来,仿佛在一寸一寸接近死亡,一寸一寸接近她,他闭上眼睛,轻声吩咐:“将我们合葬在一起。”
匕首向胸膛刺去。
忽然有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没有睁开眼,反手侧开,匕首照原来的方向刺下去,蓦然地听到清和的声音低促地道:“她没死!”他轻轻一笑,清和啊,我亲眼看着她喝下鹤顶红,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在我怀里一点点冰冷,谁也没有我清楚她的死亡。
“她喝的不是鹤顶红!”清和的声音低而急促,“要死,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
“那不是鹤顶红,是什么?”
“是唐门的一种药,令人陷入假死,十二个时辰后,又能活过来。昨夜我命人潜入宫中,将鹤顶红换下了。”清和说着,补充道,“九王爷与唐门素有往来,府中有唐门高手听命,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从哪里得到这种药?”
“唐且芳手里。”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这种药。”
“因为这是唐且芳专门为我配制的。”清和说着,脸上有一种微茫的神情,像风卷走最后一丝云,忧伤或者悲凉那么浅淡,“我曾经,想把这药给一个人喝。可惜,她没有等到……现在,能用在明月姑娘身上,也不错。”
哥舒唱默然。
“这样的药,世上仅有一瓶,唐且芳说的确可以令人假死,但是,对人的记忆会造成一定伤害。至于具体情形,十二个时辰后便知道了。”
哥舒唱半晌后道:“那么,我等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如果她没有醒,一切照旧。如果她能醒,则万万不能让他人得知。清和已让老路驾来马车,将哥舒唱和明月送到老路的女婿家中。
小小的民宅,只有老路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老路与路妈看着哥舒唱从小长大,是将军府中最得力的老人。
清和的安排十分周密,外人只知是清大人的马车出了将军府。
明月被放在床上,路妈替她换了衣服,她的眼睛闭着,没有一点鼻息。
真能活过来吗?
路妈心里犯着好大的嘀咕,但是再怀疑又怎能在少将军面前说出来?此时的少将军,眼睛发红,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到死也不会松手。
清和将他们送达后便离开,哥舒唱一人守在床头。
会醒来吗?
时光一点一点过去,日光一点一点西斜,屋子里慢慢变得昏暗,渐渐看不清她的脸。
路妈请他吃饭,他听不见。
老路说了什么,他听不见。
看不见,也听不见。
屋子点上了灯,半夜油尽灯枯,陷入黑暗。他一动不动,仍旧握着她的手。
时间就在指尖过去,天边一点点亮起来,先是淡青,后而淡白,太阳涌出来,天地间一片光明。
她仍然没有动。
身体仍是死寂。
清和进来过,又出去了。他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