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倾城
哥舒唱回来了。
上官齐总算放下一颗心,长长地松了口气。
“少帅,昨晚到底……”
“没什么。”没有等他问完,哥舒唱已经道,“把将士们叫来,安排攻城计划。”
攻城才是当前首要的事,他们不要拖多久。
这一点上官齐当然很清楚,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少帅做了怎样任性的事,好歹大局会顾全。
看着上官齐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哥舒唱双膝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冷静的神情如水面一样波动起来,他捧住头,“不,不可能,他是他,她是她……不,不可能……”
侍从听不懂,面面相觑。
不过少帅的失态仿佛也只是那一刹的事,在将士们进帅之前,他们看见少帅的神情慢慢平复,又变得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
整座临都城坚固得像铁桶,大晏战士用性命搭云梯也不够到达城头,哥舒唱眉头紧皱,下令暂时停止攻城,忽然军中一阵躁动,临都城门大开,里头出来一个人。
黑衣黑甲,明月苍。
单枪匹马。
他居然一个人出来迎敌。
城头有人厉声大喝:“明月苍!给我回来!”
那是哈路王的声音。
明月苍好像没有听到,脸色如雪一般苍白,眼睛如水一样碧绿,红唇如火一样燃烧。
敌将自投罗网,晏军怎能放过?城下迅速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明月苍围在圈内。
明月苍整个人带出一股冰冻的杀气,右手一挥,飞月银梭带着奇异的啸声破空而来,好像没看见周围指向他的刀枪,飞月银梭直逼哥舒唱而来。
重罗剑格开枪尖与银刃,哥舒唱跟着一猫腰,飞月银梭几乎贴着背脊飞回去,他大喝一声:“让开!”
一名将士正要挥刀去砍明月苍的马腿,听到这个命令,怔了怔。
哥舒唱的马已冲到明月苍面前,命令:“你们都退开。”
军令如山,将士们再不明白也只得退开。
“想和我单打独斗一场吗?”哥舒唱道,“我奉陪——”
他的话没能说完,飞月银梭劈面而来,重罗剑削在铁链处,枪尖银刃因这力道在空中拐了个弯,绕在重罗剑上。
这本是飞月银梭夺人兵器的最佳招术,然而明月苍的力气显然不如哥舒唱练了十五年的内力。两件兵刃胶着在一起,明月苍理应迅速回招。他却像是不知道自己会输在力气上,双手用力握住银链,似要把重罗剑从哥舒唱手里夺走。
哥舒唱眉头紧皱,再用力下去,明月苍要么兵器脱手,要么人坠下马,必败无疑。
明月苍的眼眸里,慢慢有了一丝奇特的笑意,绷紧的银链将他的虎口勒住血丝,这伤口像是令他感到痛快,他的手更用力。
雪白的手,鲜红的血,这景象哥舒唱竟不忍再看,他眼中那不可解释的笑意,让哥舒唱不舒服极了,那感觉仿佛是一只尖利的手捏住了心脏,方寸,不知从哪个位置开始乱,他一夹马肚,纵马到他身边,紧绷的银链松坠下来,哥舒唱鼻间闻到一股极浓重的酒气。
这样重的酒气,不知喝了多少酒,哥舒唱一震,“明月苍,你竟然带醉上战场?”
明月苍的嘴角带起一抹笑,右手居然还有用力,把飞月银梭拉到身边。
不——他拉的不是飞月银梭,而是重罗剑!
重罗剑的剑锋被一点点拉近,他带着笑意昂起头,右手继续用力,仿佛要把重罗剑拉向自己的喉咙!
哥舒唱大吃一惊,用力把剑扯回,明月苍的身子被一起扯过来,他脸上仍是似笑似醉的神气,哥舒唱低声道:“你想干什么?!”“不明白吗?”明月苍低低地开口,“我是来送死的。”
哥舒唱愣住,明月又将重罗剑拉近了一分,哥舒唱一咬牙,剑身一转,将月飞银梭甩了出去,重罗剑链子的缠绕中脱出来。不知为何,手臂竟有些发软,“你疯了!”
明月苍一笑,雪肤碧眼,美丽非凡,飞月银梭转瞬攻上。
仿佛早已计算好了角度,哥舒唱要避开飞月银梭,飞用剑砍中链身不可,然后链子会将重罗剑绕住,然后,他就可以把重罗剑拉近,然后——
他就可以死在重罗剑下!
“你不明白吗?我是发过誓的呢,不能替我父亲写上牌位,我会不得好死。”明月苍低笑着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来选择死亡,作为一个战士,再也没有比死在战争上更光辉的了。”
他这样的笑容,跟昨夜城头那一刻的笑容一模一样,凄绝艳绝,刺痛魂魄。
哥舒唱再一次把重罗剑从银链中脱出来,胸膛里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肺腑翻腾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
两军对垒,杀死对方,是战士的天职!
可是重罗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接迎明月苍的人马已经出了城,于晏军正面对峙,两面人马,都怔住了,忘记了动弹。
这是……什么样的一场战斗?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明月苍的打法完全不成章法,哥舒唱却偏偏好像无能为力。
更有眼利一些的,发现明月苍分明在自寻死路,而哥舒唱竟然拼命退缩。
城头上的哈路王眼中掠过寒光。
上官齐的眉头皱起来。
他们都看明白了,明月苍想死在哥舒唱的剑下,而哥舒唱却不忍动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月苍眼望哥舒唱,嘴角的笑意奇异极了,“怎么?你舍不得让我死吗?”
哥舒唱长喝一声,怒道:“不要胡闹了!”再一次抽回重罗剑,眉峰压得极低,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一剑拍在明月苍的马身上,将那马打得转个头。紧跟着剑锋割在马臀上,那马负痛,惊嘶一声,箭一般往前窜,飞一样奔向城门。月氏将士大吃一惊,收兵回城。汗从哥舒唱的额角滴下来,落入黄沙,不见踪影。
晏军一片寂静,上官齐上前道:“少帅,收兵吧?”
哥舒唱点点头,“收兵。”说完这一句,再不愿开口,方才那一战,仿佛已经耗尽全部的体力。
营帐内静默。
上官策不敢开口。
上官齐在思量怎样开口。
哥舒唱在等他开口。
“唱儿。”上官齐忽然这样唤了一声。
哥舒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唤这个名字。自从十六岁从军,哥舒唱在上官齐的嘴里先是“少将军”,然后是“少帅”。“唱儿”这个名字,是哥舒唱十六岁之前,偶尔从问武院回到家里才听得到的。
哥舒唱明白,上官齐现在不是以军师的身份跟主帅说话,而是长辈的身份跟晚辈说话,他微微俯首:“齐叔,有话请讲。”
“你现在是三军主帅,家国安危,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三军的利益优先考虑,这就是主帅的职责。”上官齐深深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情在你和明月苍之间发生,但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晏军主帅,他是月氏先锋,水火不能相容。你今天在阵前的表现,实在令将士们寒心。”
怎么能这样说主帅?上官策悄悄给老父使了个眼色,上官齐置若罔闻,叹气一声,道:“老将军要是看到少帅这样,一定会痛心疾首。”
哥舒唱坐在位置上,半垂着头,忽然问:“我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老将军英勇无双,机智超群,是个大英雄。”
哥舒唱低声道:“齐叔,你说,我哪一点像父亲呢?”
“少帅素来机敏镇定,大有老将军遗风。”
“呵……”哥舒唱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音里满是苦涩,“你们一直说我像父亲,我也拼命朝父亲的背影去努力,但是,我能追上吗?”
上官齐一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少帅这样低落丧气的模样。
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吗?
哥舒唱自位置上站了起来,卸去战甲,披上外袍,道:“齐叔,我去练会剑。”说罢,提剑出门。
上官策“哎”了一声,追上去,道:“少帅……”
哥舒唱停下脚步。
上官策道:“我父亲就是那样嗦的人,少帅不要介意,我相信少帅成为老将军的一天不会遥远,少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哥舒唱忽然道:“上官兄弟,对不起。”
上官策一愣,“啊?”
“那****打你的一记耳光,你可以打回来。”
上官策吓了一跳,“什么?!”
“一直追着另一个人的背影生活,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的。”哥舒唱低声道,“也许,每个人都渴望拥有自己的生活吧。做第一个自己,也是唯一的自己,而不是成为第二个别人……”
他的声音那么低,眉头也压得很低,此刻的他,完全不像上官策心目中的护国将军三军统帅哥舒唱。上官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少帅变成这副模样。
自己的生活……
唯一的自己……
上官策心中怦怦响,试探着问:“少帅是说……即使我现在离开军营,也不会被当成逃兵了?”
“中途离开,就是逃兵。”哥舒唱低低地道,“无论如何,坚持到这场仗之后吧。”
得了少帅的许可,上官策心想终于可以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大声道:“是!”
哥舒唱看着他飞扬的脸一眼,带着重罗剑默然走开。
须夫子的云罗十二式,每一式都千变万化,充满力量。
哥舒唱运剑、振臂,一气呵成,剑势无可挑剔。
重罗剑挥出雾沉沉光芒。
夕阳凝在天边,照得尘沙似血,血色似滴进了他的眼睛,他蓦然大喝一声,最后一招“凤舞九天”,身子在空起旋起,双手握剑,直劈下来!
剑光所及,黄沙漫天,大地仿佛都抖了抖。
这一剑似用尽了所有力气,哥舒唱仰面倒在沙漠上,大口喘息。
霞光绚烂,天空一层紫,一层红,一层青,一层蓝,另一面渐渐变作深蓝,原来天空是一点点一点点暗起来的。
一千年,一万年,沙漠还是沙漠,长空还是长空,而他哥舒唱会在哪里?
在大晏的史籍里吗?
也许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可是,谁会知道他挥剑的悲伤?
——“这样……不辛苦吗?”
他记得有人这样怔怔地问,夜色下她的眸子像是笼着轻纱,看不真切。
不辛苦吗?哥舒唱,努力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师兄、儿子、臣子、主帅……你不辛苦吗?
他记得自己响当当地回答她,不辛苦。
这一直是他的追求,他相信自己的力量。
可是此刻,疲倦如汪洋一样淹没了他。
父亲,我一直追着你的背影……可是,我追得太辛苦,太辛苦了。
他闭上眼睛,汗水湿漉了头发,滴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几乎要流出泪来。
月氏临都城。明月将军府。守祠。牌位森列。
明月苍站着。
哈路站在门外,鹰隼一般的双眸凝视着他的背影。
“你到底怎么了?”哈路沉声道,“到底在发什么疯?”
明月苍没有说话。
哈路的眉头皱起来,声音里多了一丝威严:“我在跟你说话!”
“我在听。”明月苍低声答。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路踏进来,走到他面前,凝视他的脸,“你不管明月家数百年的声威了吗?你——”
“陛下。”明苍低声打断他的话,曲膝行了一礼,“陛下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哈路怔住,这是他第一次被别人打断话头,也是第一次受到明月苍的冷淡,他咬了咬牙,脸上却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眸子发冷,他沉声道:“好。我只是要告诉你,别忘了你尊贵骄傲的姓氏,也别忘了你是飞月银梭的继承人,更别忘了你的父亲就是死在哥舒唱父亲的刀下!”
明月苍垂首不语。
哈路吐了口长气,扶起明月苍,声音缓和下来:“还有,别忘了我曾经对你许下的承诺,我们要共享中原的大好河山。”
说罢,他放开手,离开。
明月苍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仿佛有一阵风过,烛火摇曳,一个人影从屋顶翻身跃下,落地无声。
明月苍缓缓回过头来,看见来人,原本如同冰封般的面庞上,立刻被震惊布满。
“哥舒唱!”他不敢相信地低呼这个名字,门外那人黑眸黑发,轮廓英武,眼望着他,目光说不出悲喜。
“你来干什么?”明月苍问,声音急促全然不像平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稳了稳心神,“做完了‘尽职的师兄’和‘尽职的侠士’,这次,你又要尽什么职呢?”
哥舒唱走进来,道:“我还没有谢你那天救我。”
“不客气,你今天也放过了我。”明月苍说,“何况那次的圈套本来就是我设的。”
“既然设下圈套,为什么又要放过我?”
明月苍垂下眼睑,轻轻地笑了,他笑得有些迷惘,又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说着,他转过身,面向祖先牌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上次来了,这次又来了,哥舒唱,为什么?”
哥舒唱没有说话,走到供桌前,把祭酒的杯子拿起来,泼了酒,道:“拿笔来。”
明月苍一怔,“你要干什么?”
哥舒唱没有回答,重罗剑出鞘半尺,手腕在剑锋上滑过,殷红鲜血冒出来。
明月苍震住。
血流进杯中,金漆杯盏,很快盛满。
明月苍脸上的震惊慢慢散去,眸子一点点变得浓碧。
他撕下一幅衣襟,帮哥舒唱把伤口扎好。
然后,用食指沾着鲜血,一笔一笔在空白牌位上,写下明月阿隆的名字。
父亲,这是哥舒家的血。
虽然没有割下他的头颅,但总算让你的灵魂有祭奠的归属。
原谅我的无能,我杀不了他。
一笔一笔,月氏的文字哥舒唱看不懂。鲜红的字迹填补了牌位上的空白,他看着有一种奇异的满足,轻声道:“你的誓言,兑现了。”
明月苍写完最后一笔,回头看着哥舒唱,“你是为此而来的吗?”
他的眸子不如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双眸如同雨后青山一样空翠,又如同春水初涨时一样碧绿,他望着哥舒唱,嘴角有一丝轻微的笑意,“多谢你。”
“不客气。”哥舒唱的声音沉稳坚定,“你已完成了誓言,明天在战场上,好好放马过来吧,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说罢,他转身离开。
“哥舒唱。”明月苍唤住他,“你那天在城头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哥舒唱的步子顿住。
缓缓回过头来。
明月苍静静地看着他,身子站在灯火昏黄的宗祠前,一身黑衣,仿佛要被周围的黑暗化去。
“你过来。”明月苍说。
这声音像是带上了某种奇异的魔力,召唤着哥舒唱。
哥舒唱走到明月苍面前。
明月苍握住他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哥舒唱的掌心触到柔软的衣料,以及,衣料下面柔软的胸脯,掌心肌肤恍惚要燃烧起来,火焰箭一样从掌心射向心脏,他猛地收回手,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是女人。”明月苍看着他,眼神异常的温柔,“明月苍,就是明月。”
哥舒唱满眼俱是震惊,说不出话来。
“想知道这一切吗?”明月苍举步往门外走,侧首望向他,“跟我来。”
明月苍把箱子打开,一箱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深深浅浅的杏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明月苍,或者明月,自语。
坐在母亲的屋子里,靠在箱子边上,她又是那个懒洋洋说起当年事的女孩子。一身黑色男装,却将她的肌肤衬得更白,嘴唇衬得更红。哥舒唱奇怪自己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世上怎么可能有长得这么美的男人?
“更正一下上次说的话,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的哥哥们,都是父亲其他妻子生的。父亲严厉冷酷,只有看见母亲的时候会变得温柔。我一直很怕他,又很渴望能像哥哥们一样,经常待在他的身边。他有时候会对我很好——那个时候应该是母亲亲手做了汤给他,或者跟他说话的样子稍稍亲和一点,他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人呢。可是母亲大部分的生活都被这些衣服占据了,不知道父亲第一次知道这是做给别的男人的衣服时,是怎样的大发雷霆?反正我长大后,父亲每次经过母亲的屋子,如果看到她在做针线,就会径直走开。”
“父亲一生打过无数次仗,只有十二年前一次,他还没有出兵前就暴躁难安,巫师占卜的结果是大凶。结果,他在那一场战争中受了重伤,抬回家没多久就死了。那个时候,哥哥们前前后后都死在了战场上,明月家的后人只剩我一个,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把飞月银梭交给我,把明月家的尊荣骄傲交给我,让我发誓用哥舒家的鲜血写他的牌位。”
哥舒唱默然,这就是明月家和哥舒家的恩怨由来。
她靠着箱子说话的样子特别荏弱,嘴角带着一抹笑,眼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女人打仗总有不便,于是,明月就成了明月苍。”
她眼睛里的雾气恍惚便作化作泪水流下来,哥舒唱的指尖轻轻颤抖,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然而伸到一半,身上背负的使命和责任强行地制止了他的行为,他的手僵在半空。
“笨蛋,你以为我哭了吗?”明月抬头笑,“自从变成了明月苍,我就再也没有哭过。”
是的,自从成为飞月银梭的继承人,她就再也没有掉过泪,想哭的时候,就去喝酒。
醉了,就可以忘记一切令人落泪的事情。
可是此刻,眼中雾气隐隐涌出来,她身子轻轻倾倒,面颊顺着他的手臂,搁在他怀里。
那一刻,迷醉和悲伤结伴而来,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一滴滴渗进他的衣襟。
似有什么在空气中轰然一响,柔和的灯光异样温柔,如同女子美丽的目光,失去控制的不只是明月的眼睛,还有哥舒唱的手。
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肩上,搂住了她。
心像是被锯子拉过,一丝甜蜜,一丝忧伤,还有一丝疼痛。
自己也分不清这样的情绪,干脆不要再去想。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淡淡的香气袭上来,心上忽然松懈下来。少帅、帅兄、臣子、儿子……种种身份都远去,他只是个男人,拥着他喜欢的女人。
喜欢……原来是这种情绪,推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个地方。
不愿看见她受苦,不愿看见她流泪,不愿看见她受伤……她像是心里的一道伤口,不能碰触,甚至也不能承认。
他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意,一股酸楚从胸膛迫到眉睫。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不断地喊停,可是身体好像已经不再听话,他将她搂得更紧些。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
那一刻如梦如幻,两个人都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么一刻辰光。
无论家仇国恨,他们都是宿命的敌人啊!
可是内心深处,他们又这样接近。肩负着上辈压下来的命运,把自己慢慢埋葬,让自己成为人们想看到的那个人,他们活在别人的希望里,自己却越走越远,却在那一个夜晚,两个“自己”相逢了。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他。
人海茫茫,只有她看到了他镇定冷静背后的辛苦,只有他看到了她浑不在意背后的哀伤。
他们看到了彼此,并且知道,一旦放手,对方心里那个真正的自我,就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他们可以牵手吗?
大晏兵临城下,月氏图谋中原,父辈们的仇恨这样深沉,一切如同汪洋,将两人灭顶。
不能——不放手啊——
胸膛里似有这样悲嘶,哥舒唱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她感觉到了,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他近乎扭曲的面庞,牙齿陷进唇里,整个人似经受着莫名痛苦的挣扎。
她凄然一笑,离开他的胸前,自己抹了抹眼泪,靠在箱子上。
他的怀里一空,整颗心也好像跟着空下来。
“故事还没有完呢……”她的声音因落泪而显得有些沙哑,忽然问道,“你父亲还好吗?”
“……还好。”
“他的运气真好。那次我父亲在飞月银梭上下了最厉害的毒药,结果还是如此,这就是天意吧。他斗不过他,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战场上。”
哥舒唱微微一怔,“感情上?”
“你还想不到吗?这一箱子衣服,都是按你父亲的尺寸做的。”明月道,“我母亲一生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的情人,就是你的父亲,哥舒翎。”
哥舒唱震惊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然而仔细想想,父亲喜欢听琵琶。
父亲喜欢穿杏色的衣服。
父亲说:“你必须拥有力量。有力量,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才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力量,你只能眼睁睁地失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就是在失去爱人的那一年,父亲才离开温柔似水的姑苏,到苦寒的边疆从戎的吧?
命运就像飞月银梭,拐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扑面而来。
“我的母亲,用一生的时间和回忆去爱你的父亲。她真傻。”明月站起身来,合上箱子,“如果是我,知道那份爱情已经无望,就要想尽办法结束它。”
无望……
结束……
这句话像冰一样化开在空气里,方才一刻的感伤温柔,慢慢消散。
哥舒唱没有说话,站起来,外面乌沉沉一片,正是天亮前一刻,真黑暗的时候。
“我走了。”
哥舒唱低低地吐出这一句,转身往外走。
明月坐在箱盖上,没有说话。
哥舒唱暗暗地为自己隐约的期待冷笑一下。你期待什么呢?她要你留下?她跟你走?
一份感情已经开始,是可以说断就断的吗?
明月,你真的有把握可以结束吗?
如果你可以做到,那么,我也可以。
大晏元正五年,四月十一。
这一天哥舒唱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那也是晏军攻城最激烈的一天,云梯下死伤无数。哥舒唱勒马阵前,眉头压得极低,漆黑双瞳看不出情绪。
哈路王在城头督战,明月却没有出现。
“明月苍”和飞月银梭,是月氏挑衅大晏最有力的武器,而今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她在哪里?
“少帅……”
有人唤,哥舒唱回过神来,“齐叔。”
“没有明月苍,今天应该可以攻下临都。”上官齐说着,问,“少帅是不是在想明月苍何以没有出现?”
哥舒唱心里一颤,她的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三个字就像三块石头一样坠在他心里。
有点疼。
有点沉。
“也许是月氏人有什么诡计,我们要留神应付……”上官齐正说着,便见城墙上多了一个人影。
黑衣黑甲,行动间带着一抹银光。
明月苍。
明月。
她上了城头,遥遥的一个身影,看不清面目。
哥舒唱握紧了重罗剑。
恩已经了却,情也准备斩断,他们又要沙场相逢了吗?
明月来到城头上,面向晏军,尘沙飞扬,杀声震天,隐隐只见中军阵前一个人影,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返身来到哈路跟前,左手合在右肩,曲膝下跪,恭恭敬敬行了一道国礼。
“现在不是多礼的时候。”哈路王扶起她,“快点想办法对付哥舒唱。”
“抱歉,陛下,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哈路一震,“你要干什么?”
“我爱上了一个人,得不到他,也没有能力毁灭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
哈路面色大变,踏上一步。
“不要过来!”
飞月银梭攸地指向哈路,哈路不敢上前,英俊的面孔却几乎扭曲得不成形,碧绿双眸森森发着寒气,“——谁?那个人是谁?!”“那重要吗?”明月轻轻一笑,雪肤碧眸,美丽极了,“我只是很抱歉,不能和您一起分享中原的锦绣河山。”
哈路浑身颤抖,“你可知道我本来等这场战事结束,就封你为阙氏,你——你竟背叛我——”
背叛呵……她背叛了父亲的遗愿,背叛了明月家族,背叛了飞月银梭,只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对不起……”
她低低地吐出三个字,声音那么轻,不知道到底要对谁说。
她的爱情这样无望,结束它的办法只有一个。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任性吧。我不想像母亲那样,把将来的岁月统统埋葬在对爱情的缅怀里。
那样意味着没有将来。
母亲,也许,我比你更傻一些。
但是这是我的决定,没有谁可以改变。
哈路王的身子轻颤,雷霆震怒,大声道:“捉住她!”
飞月银梭在手,她会怕谁?金羽卫军不敢逼近,只是慢慢围上来。
明月退到城头边。
底下战火连天,晏军阵前有人盔甲鲜明,手握重罗长剑。
只这一眼,就给了她酸楚的柔情,方才森森笃定的明月苍不见了,她是明月,她是个女人,一个只想和爱人在一起的女人。
如果不能在一起……
“哥舒唱!”她扑向城头围墙,石壁冰凉,她的五内却像是被火焰烧灼,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如此之大,仿佛可以把喧天的杀气遮盖下去,“你要不要我?”
你要不要我?
要不要我?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
云梯上有战士摔下来,城头也有月氏士兵倒地不起,人声,马声,厮杀声,都被她这一句掩盖。
天地之间,只剩她这一句——
“哥舒唱,你要不要我?”
哥舒唱看到金羽卫军一步一步逼近她,他看到她手里的飞月银梭抵住自己的胸膛,如果他不回答她……如果金羽卫军冲上来……父亲……明月阿隆……鲜血书写的牌位……自儿时起严厉的教导和殷切的希望……琵琶声……歌声……她身上的酒气……你要不要明月……
不过短短一瞬,无数个念头闪电一样一起涌进他的脑海,每一个念头都叫他魂魄震荡,最后统统化为一句——
——“哥舒唱,你要不要我……”
魂魄受不了这样的挣扎,张牙舞爪,撕扯五脏六腑,破开泥丸,蹿至高空。
神魂虚无。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凄然一笑。
这一笑,就如同那一晚,笑容宛如泣血。
如果不能在一起……
我就去死。
这是唯一结束爱情的方法。
她闭上眼睛,右臂运力,就在这时,猛然听到一声惊呼,城楼底下,有人魂飞魄散一声唤:“明月!”
魂魄在上空,俯视着战火连天的大地,俯视着这两个人。
哥舒唱打马上前,仰望着明月。
一点一点,张开手臂。
上官齐大惊:“少帅!”
哥舒唱像是没有听见。
“快!快拦住他!”驰骋沙场多年的玉笔军师也失去了素日的镇定,大声道,“快!快!砍倒他的马!”
几名将士冲上去。
少帅!不能让你犯这个错!
这一错,就是万劫不复啊!
“唱儿!”上官齐在背后哑声道,“你如何对得起你的父亲——”
父亲……
哥舒唱慢慢闭上眼睛。
父亲,对不起。
我永远,永远追不上你了……
如果这真是一场错误,那也是命运的安排,谁能够阻止?
城头上,明月跃了下来。
黑色衣襟,像一只燕子。
她闭上眼睛。
战争的喧嚣隔得那样远,那样远,好像是前世的事。
像一条鱼沉入水底,像一只鸟飞向天空,沿着命运的轨迹,她投入哥舒唱的怀抱。
唱,已经有人砍向你的马,你能接住我吗?
底下传来马的悲嘶,她的嘴角有了一丝笑。
接不住也无所谓,我已经心满意足。
——就这样死去,最幸福。
坐骑轰然倒地,哥舒唱足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身子升上去,手臂托住了她的身子。
那一刻的感觉,完满。接住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身体的一部分。落在尘世这样久,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