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园里古木参天,许多都是前朝、前前朝就栽植的,好几棵已长到几人合
抱那么粗,还有树身饱经风雨已被压弯的,硕大的腰身呈麻花状,根须触地,
好像九条虫龙蜿蜒盘绕其上。
我心里已经叹了不知几回气,建康宫里唯一能寻个乐子轻松些的地界,也
是这般肃穆,未来的日子实在堪忧。
万珠倒是个机灵的,见我愁眉不展,就在我耳边讲些宫里的趣事。
虽说是趣事,但宫里向来处处是主子,得罪了谁都不好过,所以我从她的
话里,约摸分析出了宫里大致的势力分布。
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十分勤勉,后宫子嗣不多,却是人人都盯紧了虚悬已久的东宫之位。大皇子的生母明贵妃如今最得圣宠,大皇子许是为了避嫌,故作醉心风花雪月之态,暗地里却与不少朝中元老都是忘年交;而三皇子虽说年幼丧母,却过继给了一直无所出的中宫皇后,皇后比之贵妃,难分伯仲,加之三皇子自幼熟读兵法,少时便亲上战场杀敌,虽在政事上无甚建树,但兵法娴熟。这两股势力一摘一长,各有千秋,都不可小觑。
我听得兴起,一时好奇,忍不住问万珠:“同是皇上的皇子,怎么你唯独
不提二皇子的境况?”
万珠闻言顿了一步,神色显得讳莫如深:“不瞒小主子,二殿下是咱们宫
里的禁忌,等闲不许人提的。”
我好奇更甚:“难不成他犯了什么大错?”
万珠见我掀着不放,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说:“事关多年前一桩旧事,
当时三殿下的生母胡婕好,因与二殿下的母妃不和,下毒暗害了二殿下,后来
二殿下的命是保住了,一双腿却落下了残疾。因为此事,皇上雷霆大怒,赐死
了胡姨好。那年三殿下才只有五岁,因祸得福过继给了皇后娘娘,如今事关三
殿下生母胡婕好的一段禁忌,固宫上下不许再提。”
我了然地点点头,如今三皇子正得势,官人都是个顶个有眼力见的,谁会没事去触三皇子的霉头。
只不过,表面上金碧辉煌的建康宫,暗处究竟埋藏了多少血泪阴谋。毕竟自古以来,越是接近权力中心,就越是云诱波诡,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我正暗自伤神,耳边风声忽然紧了三分,以我的目力,正瞧见一支羽箭是精神抖教地直上九霄,末了扑了个空,擦着灰雁的翅膀飞过去,只射下几根杂毛。
几座假山之隔的另一处,宫人好几声唱叹:“就差那么一点点,听说霁王和翊王先前各打下五只灰雁,此番是霁王最后一箭,赢了可有好彩头呢。”
万珠在我耳边解疑,雾王便是大殿下,朝王是三殿下,他二人年少封王,
骑射均是上乘。皇上从马背上得天下,皇子们更是时刻不忘修习骑射功夫,御园里常备灰雁,还有各式灵巧的家禽,许是今日皇上来了兴致,要他二人比试一场。
这是常事,可我分明瞧着方才那支羽箭发了十成十的力,角度也勺钻,不该只射下几根羽毛而已,除非他是有意相让,箭头稍偏了寸许,才只射了灰雁翅膀。
等绕过首尾相连的几座假山,御园那头果真开阔不少,几个宫人凑在外围,垂手躬身等着捡拾射下来的灰雁。
御驾正摆在北边一处角亭里,立时有通传的宫人一溜小跑到我面前:“皇上有请,小主子随我来。”
万珠紧随在我身后,我稍定了定神,提步缓缓往角亭走,一路分花拂柳,警见了亭子那头开阔处,立着的两个顾长的人影。
一个着月白色绣暗纹的长袍,手上长弓颇有斤两,可搁在他手里,却好似只是挽袖轻提了一支狼毫笔,修长手指似有若无拔弄着弓弦,眉眼含笑,天家贵青的气度一览无余,我猜这位就是刚刚射偏了一箭的大殿下舞王。
他好像并不着恼,诚心想把今日的彩头让给自家兄弟。
那长弓转了个弯递到身后穿暗紫云纹袍的翊王手里,翊王肃穆移接过,转而也将目光望向我,漆黑的一双眸子,眼神极锐利,唇角细成一条直线,面色许是叫那黯淡紫袍衬的,愈显白净如玉。
他兄弟二人的脾性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淡然一皆后赶紧收回视线,安然迈进角亭里恭恭敬敬朝皇上行了礼。
他原本还是端然坐着的,见到我来,脸上有了好些喜色:“洛儿快免礼,当年你爹离开建康时,你还没满周岁,如今指指一算,竟已有十三年。”
说话间,亭子底下许多灰雁乍然放出笼,扑棱着翅膀四散飞上天。翊王挽弓,一口气搭了三支羽箭,弓弦拉满,箭矢迅疾如闪电,顷刻间没入三只灰雁腹中,箭尖透背而出。
“好箭法!”
发出这声赞叹的却是霁王,他抚掌:“三弟箭法了得,为兄甘拜下风。”
皇上远远望着他俩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嘴角微微弯起个弧度:“朕的儿子们当真出色。”这话说出口却不像是自夸,砸摸着话尾,依稀带着苦意。
我从前针线女红虽然不通,兵书史书却读了不少,此际很能明白皇上的苦处。
底下那两人,一个序齿最首,距离尊位只差一步,须得时刻谦恭,避免风头太盛;另一个序齿最末,距离尊位差了一截,须得处处招摇,避免被人遗忘冷落。所以说,想要当好一个皇子也怪不容易。
宫人们收了箭矢,两位王爷行到角亭处朝皇上抱拳行礼。
今日的彩头是一幅书画大家的《晚秋灰雁图》,三殿下着人接了,面上还是一贯的冷肃,瞧模样还不如一旁的霁王笑得开怀。
天色将晚,皇上起驾,唤众人前往雅岚殿赴宴。雾王略落了一步,与我几乎并肩,压低声音说:“零陵王一向才气过人,没想到起名字的本事也如此让人耳目一新,本王鲜少听闻有女子闺名一个“洛”字,今日一见,海盐公主姿容妍丽,当得起这名。”
乍然听到“海盐公主”这个名号,我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喊我。
当年我参顶过“晋恭帝”的名号,本来我投的是个极尊贵的胎,一出生就该享受公主待遇,可惜生不逢时,出生没多久我爹就写了禅位诏书,自降为王了,除了给我留了个公主的名号,旁的一概没混上。
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如今我无端端被人夸奖,对方还是个来头不小的王爷,我理应心花怒放才是。可这话说完,他分明是勾起唇角笑了笑。因着此处并不引人注意,所以他笑得也跟先前的谦和恭让很不相同,我回忆起青吾山上的狐狸就是这么笑的。
因此我朝他福了福身说:“多谢王爷夸奖,我爹其实不大会起名字,原先请了个算命先生替我拍算生辰八字,郑重其事地给我起了个小字叫“花一枝',多亏我娘拼死拦着,才改成了现在的'花洛'。”
他饶有兴味地瞧着我:“‘花一枝'伶丁孤影,确实不如‘花洛’只可惜这名字配你,还是俗了。”此时他与我越发近了,如墨的眸子牢牢锁着我,好像想从我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来一样。
我依稀觉得此情此景,跟戏本子里拿折扇的浪荡公子,追问良家姑娘“贵姓芳名”没什么不同。
若搁到从前,敢在我面前油腔滑调的人,哪个不是被我打得娘亲都不认识,可如今这人说了好半天话,我才回过神来,定睛再看,他已经大步迈开追上了前头御驾,行得远了。
我摇摇脑袋,暗叹自己果真如戏本上说的“色令智昏”,委实是美色误人。
眼前树影斑驳,天色将暗未暗之时,各处官室已经掌了灯。
垂檐下好几排官灯照得各处亮如白昼,穿过御园,走过长长的连廊角道,雅岚殿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一圈一圈绕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