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旨那日,霜眉亲自上手,替我梳了这些年来头一个像模像样的发警,
又翻箱倒柜地找答子,末了叹口气,出门摘了一把野花,一边往我头上插一边
说:“我的大小姐,妆厘里统共只有这么几支管子,还都叫你当飞镇射了蜘蛛
峨子,这下可好,少不得要御前失仪。”
按理说我们这青吾山距离皇城少说也有上千里,皇上他老人家安稳地住
在建康皇宫里,我这辈子也够不到他眼皮底下去,可偏偏事有凑巧,圣旨说
到就到。
霜眉把我拾缀齐整了,就叫垂珠把早就打好的包裕递给我:“宫里规矩
大,小姐此去,切记不要意气用事,遇事能忍则忍,总归有咱们老爷的余威
在,宫里人对小姐应当是客气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外室,我爹叹了好大一口气,拍拍我肩头说:“团儿啊,
你是不知,你未出世时,当今皇上已有三子,那时天下易主,他跟我口头立了
誓约,若你生下来是男孩,就与他的儿子拜个把子,大家从此不分彼此,若你
是女孩……唉。”
这话从这里就断了,我爹摆摆手:“时候不早了,马车已在外面候着,宫里的规矩我以前没教过你,只盼你谨慎些,别吃了人家的亏。”
我心说爹哎,现在说这些不都晚了三秋了吗,你坑我呢!
马车载着我,骨碌碌朝建康城驶去。
初春时节,青吾山开了漫山遍野的花,绿树参天,花蔓纠缠,这是我生活
了十几年的地方,未曾想此一别,竟是永诀。
渐渐地花木就少了,人越聚越多,直至建康城。建康官最外头的宣阳门在
我眼前高高耸立,沿着高高的宫墙往里走,穿过长长的雨道,便能瞧见好几座
首尾相连的宫室。
眼前朝熙宫宫门大开,好几个宫女簇拥着将我迎进去,当中领头的一个朝我屈膝一礼:“奴脾万珠,服侍小主子沐浴更衣。”
没想到宫里处处排场都摆得足,光沐浴,就要一排好几个人伺候,有撒花瓣的,有晋水的,有擦背的,有揉肩的。
我活了十几年,泥巴地里打过滚,大江大河里翻过浪,平日里穿衣吃饭一
向是“亲力亲为”,还从来没被这么些人服侍过。
我僵直着身子,好不容易洗完了,万珠服侍我更衣,丝、绢、纱衣轮番上
阵,里里外外套了足足四层,桃花色衣裙,外罩镶了金线的纱衣,就连脸上也
着意妆点了一番,唇上涂了徘红色口脂,额上贴了镶金花细,更要命的是,后脑勺儿上插了满满当当的珠翠,足足两斤沉如此盛装华服,不照镜子还好,一照镜子吓了我一跳。
这兴许就是眼下最时兴的妆容,我瞧着自己脸上被珍珠粉涂得极白,唇
上被口脂抹得极红,一红一白对比太过明显,衬着脑后一排孔雀开屏一样的珠
汉,活脱脱一盘大菜:香葱炖蹄膀!
万珠瞧见我的神色,踌躇着问:“小主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我从前穿惯了轻便衣裳,这裙子层层叠叠,专为了不让人好好走路,膝上束缚得只能莲步轻挪,更何况还是我从来不曾穿过的桃花色,真真是哪里都不妥。
我想叫万珠替我重新换身素净些的衣裙,可她甚酌了会儿,颇为难地说:
“小主子头次见皇上,妆扮需得隆重些,奴婶服侍的主子不多,可觉得小主
子眉眼盈盈,黛眉弯弯,与桃花妆是极相称的。”
我平日里粗枝大叶惯了,自从气跑了青吾山第八位礼乐师父,我爹就放弃
了让我做大家闺秀的想法,霜眉和垂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曾在我脸上涂过胭
脂,更逢论桃花妆。
经万珠一提,我才晓得这妆容还有名字。本想入乡随俗就这么闭着眼出门
算了,谁知举止忘了含蓄些,一下子起得太猛,脑袋一沉,膝上一紧,我一时
没能控制住自己,只听“晓当”一声,脑门就结结实实撞柱子上了。周遭官人倒吸一口凉气,万珠头一个反应过来:“小主子没事吧?快来人,请御医!”
我抬手扶住头,好容易直起脖子来,还不忘腾出另一只手招呼万珠:“我没事,不用劳烦御医,就是头有些晕,坐坐就好。”
可怜我无端端受了这皮肉之苦,才叫万珠良心发现,把我后脑勺儿上的珠
汉卸去一些,从两斤沉减到了一斤沉。
如此倒伤一番,不多时天际染了霞光,一颗红日头隐隐要没下去。
朝熙宫在整个建康宫西边,宫室大半空着,平日里是极冷清的,但今日显
然不同,我在前厅坐着,院子门前,来来往往的宫人如织,时不时有人往里舰
几眼。
万珠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对我说:“小主子初来,正赶上宫里上已节的大宴,误了时辰可不好,不若咱们早些动身。”
这主意甚合我意,与其叫外面那些人偷偷摸摸靓着,不如我光明正大走
出去。
反正时候尚早,我索性由着性子逛了一趟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