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渭城十里遭遇了千年难遇的旱灾,一月未雨,庄田枯死,大批流民涌入京城,奈何天灾人祸,祸上加祸,在这关头,渭城竟是爆发了瘟疫。
关中冬日最是干冷难耐,此时草木皆枯,万物皆朽。
漫长官道上,行走着一位布衣少女,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一切,万亩良田已荒芜,荒野四处尽是冻死骨,随处可见挺着大肚的孩童,明明瘦骨嶙峋,肚子却大的出奇
漫天卷起的浓烟,却不知其中烧的究竟是何物?
满目望去皆是疮痍。
朗月拦住过往的老妇人,问:“那浓烟为何燃起。”
妇人只道:“死的人太多,再不烧掉,怕是要臭喽。”
她又问:“为何不离开这里。”
老妇人摇头苦笑:“去哪不是死,去哪不是被赶出来,我们这些贱民在朝廷眼里就是那蛆虫,恶心兮兮的,拨点所谓的赈灾款就将我们打发,可那款都被县老爷收了去,落到我们手里的不过是些不果腹的糟糠,”
“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人呐,活着都是罪呐,都是罪呐......”老妇人佝偻着腰,砸吧着无牙的嘴,絮絮叨叨离开。
朗月呆住了,她不敢相信,只十日未曾下山,山下竟变成此般模样,从前靠着父母庇护,她压根不知道这场旱灾究竟有多严重。
可如今,朗月鼻头一酸,想起病重的爹爹,昨日父亲去城中换粮,今早便病卧榻上,阿娘请来大夫,大夫如何也不愿意看,只道是得了瘟疫,叫她们早些准备后事。
可她哪能放弃,只好瞒着父亲偷偷来渭城寻药,任凭希望如何渺茫,她也不能放弃。
如此念着,朗月又坚定地踏上去往渭城的道路。
到了渭城已近黄昏,此时城门大开,一个个官兵打扮的人,口掩白布,推着一辆辆架子车从城里出来。
朗月赶忙躲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她朝架子车上望去,发现里面装着的竟全是被草席盖着的尸体。
官兵们将尸体都堆在城东三百米的地方,正好位于她的斜前方,朗月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暴露自己。
尸体被从车上抬下,随意扔在地上。
很快堆成一座小尸山,她仔细辨认尸体,不禁惊恐万分,双腿也抖得像筛糠一样,终是控制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她大口喘息,难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那些人明明还未死绝!
无论男女老少,一车中总有一两个奄奄一息之人,他们面色苍白,四支僵软,仿佛已死,但偶尔转动的眼珠,轻微的呻吟声,又无不证明他们就是活人。
莫非!莫非他们要将这些活人烧掉,朗月捂住嘴巴,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可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士兵们将几桶黏腻的油状液体倾倒在尸堆上,紧接着一个身材短小的士兵将点燃的火把顺手扔到尸堆上。
顷刻间,熊熊大火将尸堆包围,她能听到!能听到尸堆中传出来的惨叫声,那样凄惨,那样撕心裂肺,惨叫声穿破耳膜直刺入朗月的心脏。
她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惨叫声息止,浓浓黑烟直冲于天,油脂燃烧发出的爆裂声毛骨悚然,恐惧的泪水决堤而出。
她看着那群士兵面无表情地推着架车离开,他们忽视惨叫声,忽视他们烧的是活人,他们如同木偶一般,麻木不仁。
她再也不能迈出一步,转身仓皇而逃,任凭荆棘划破她的衣衫,划烂她的皮肤,就算鲜血淋漓,摔下跟头也不敢停一步。
爹爹!恐惧支配的同时,爹爹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的温柔,体贴全都烟消云散,唯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不要!不要!理智战胜恐惧,她不再逃跑。
转而扶着一颗树大口喘息,左脚的布鞋已不知所踪,脚背上满是划出的血痕,如今回过神来,却是火烧的痛。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脚心忽的传来钻心之痛,将脚抬起,却是扎进了一根木刺,她咬着牙将足有一根银针粗的木刺拔出,其间冷汗涔涔,险些将她疼晕过去。
忽然灌木丛外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这皇帝可真狠心,自己亲儿子也忍心派到这种地方来。”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谁不知道皇帝十分不喜他这儿子,我看呐,这陈敬王也是个缺心眼,干嘛非得自荐来渭城赈灾。”
“谁说不是呢,我看八成是为了讨他父亲欢心,可苦了我们,全家上下五口人还靠我养活呢,我要是染病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呐。”
另一人叹气道:“哎,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还是将这药煎了喝了,要知道这可是孙神医开的药方,保准管用。”
“......”
药!朗月只将这药字听入了耳,神医开的药,爹爹有救了!
朗月喜出望外,她压低身板,小心翼翼拨开挡在面前的枝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不久便瞧见官道上停放的马车,马儿刨着蹄子,发出咴咴声,而在马车不远处,正坐着方才说话的两个男人。
他们之间架着一口锅,锅中水咕咚冒着白泡,双目如豆眼般的男人拿起脚边放着的一包药,拆开放入砂锅中炖煮。
朗月死死盯着剩下的几包药,若有了这药,爹爹的病便会好起来,可她要如何拿过来呢?如若冒然去抢,肯定会被抓住,而今只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借机取药。
朗月灵机一动,捡起脚边的断枝丫,探出身子去拨弄一旁的杂草,很快草丛中‘沙沙’的声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正在搅动砂锅的小眼男人抬头,对面前的男人道:“会不会是兔子呀?”
那人冲他使了个眼色,露出有些猥琐的笑容:“要不要去看看。”
二人达成一致,纷纷离座,且佝偻着腰,轻手轻脚朝草堆探去,朗月更加卖力地拨弄草,等他们靠近时,扔下树枝飞快窜出,直奔药包的方向。
但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成年男人的反应力,两个男人很快发现从灌木丛蹿出的黑影,毕竟是练武之人,三下五除二将朗月踩在脚下。
朗月死死抱着药包,不肯松开。
“我以为是什么野兽呢?原来是个小乞丐。”小眼男人乐道。
“喂,小叫花子,还不把偷了本大爷的东西拿出来。”
连途奔波,衣衫褴褛,满身的泥土与血迹,看着可不就是个叫花子。
朗月紧咬着嘴唇,依旧死死抱着药包,脊背上的力道又狠下一分。
小眼男人不耐烦道:“哎你个小叫花子,是听不见本大爷说话吗,快把药拿出来!”
另个男人对着她肚子就是狠狠一脚,“跟这叫花子还废什么话,看我不砍了她。”
本就寡的胃,被踢的只想吐酸,朗月额间青筋暴起,面上极其痛苦,可她仍旧没有松手。
但听剑哮划破长空,朗月吓得紧闭上眼。
可剑并未落到她身上,反而听到剑身落地的声音。
“王爷。”
王爷?朗月睁开眼,一抹淡青色映入眼帘。
她抬头,但见一少年负手而立,另只手握住持剑男人的手腕,二人身高虽相差,但少年气势丝毫不弱,骨子里散发的贵气与沉着,让他一眼望过去就那样的与众不同。
少年将那男人松开,继而回眸望向她,
那双眸似潺潺春水,又温润如春风,眉目如画,唇色如樱,一身淡青色衣袍不加任何装饰,却更衬得他清雅如竹。
少年嘴角微微勾起,朝她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指骨分明,肌肤细致如瓷,朗月却是不好意思伸手,她手上尽是泥土,又生的那样粗糙,怎么好意思伸出来。
少年却是暖心一笑,手放在她肩上将她扶起,立身之后,朗月只觉身子轻飘飘的,竟是有些立不住,还好少年用力将她托住,这才不至于倒下。
“谢谢。”朗月费力挤出笑容,对少年道谢。
少年同样施以微笑,朗月忽然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头一次有了脱力的感觉,轻飘飘仿佛要灵魂出鞘一般。
面前少年的笑颜愈加模糊,朗月终是脖子一仰,昏了过去。
等再次睁眼时,她人已在马车上,淡青色纱幔罩在窗牖上,初晨的日光透过纱幔落在少年面上,如合欢花般的睫毛安静垂在眼帘下,他单手撑额,似是恬静睡去。
听到身旁的动静,羽睫轻启,一双明眸瞬间令黯淡的马车内有了光彩。
少年将微酸的手臂放下,红唇微动,声音透着些许慵懒:“姑娘你醒了,头可还晕。”
面上迅然升起一抹红晕,朗月慌忙坐起,身上盖着的披风随之滑落,她忙弯腰捡起,却发现本该纯白无染的披风竟被她染上了血迹。
“对......不起。”她手指紧紧捏住披风,十分愧疚道。
少年淡然一笑:“无妨,这个给你。”
他从另一边座椅上端来一盘模样诱人的糕点送到朗月面前。
开口道:“在下见姑娘虚脱的厉害,许是尚未进食,这些糕点给你,吃了会好受些。”
见惯了村子里脏乱不修边幅的小屁孩,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美好的少年郎,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涨红着脸,不敢乱动半分,完全没了平日的泼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