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满是沧桑,也不知一生中有过怎样的过往。
那上面全是触目惊心的刀疤,疤上的肌肉外翻,可知当时伤口之深,以至于这许多年过去,仍不能看出他本来的样貌。
“是你——”
他收敛了气息,神情渐渐缓和,盯着革刑看了许久,细细打量,唯恐遗漏了什么。
“是我,没想到你还能记起我!”
“我能记住的事情太少了,唯有你这张脸和那些人的火红衣衫始终难忘。”
“怪我么?”
“怪你么——”革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道:“原本是怪的,只是最近遇到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也明白了一些事,就不那么怪你了。”
他有些意外,道:“我当年考虑不周,在你体内设下禁制,没想到会让你成为他人的笑柄,造成你如今的困局。”
革刑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伤势,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并不是你的错。”
他伫立良久,似乎未想到过是这么个回答,转而道:“这女子是魔门中人,阴邪诡诈,恶毒非常,必不能留,她在你身边必然是有必有不可告的人阴谋诡计。”
“这话,未免过激了些吧!”远远地,太微真人几人走了过来,想是听见了方才的声响,怕几个小辈出什么意外。
那人冷笑一声,道:“蜀山和离恨门乃是世仇,不想也会有替对方说话的时候。往前不说,几十年来有多少蜀山门人死在魔门手中,小辈们不知,难道太微真人也不知晓?”
“魔门中自然是有不少奸邪,且不在少数。即使如此,我蜀山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见到他们就不问缘由,除之而后快。若是如此,我们又与他们何异?况且此二人前时还曾出手相帮,身为蜀山门人,秉持公义,岂可恩将仇报。”
“魔门中人岂会如此好心,必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太微真人知他太过偏执,多说无益,不再争论。
那人见无人认同,诸人眼神中更有许多哀怜,似乎是在看一个短见之徒,怒由心起,须发皆张,狂暴的道家真力席卷而出,犹如狂澜舒卷,沛然莫敌。
诸人惊骇,道家神力往往平静悠然,鲜有狂乱,可这人的神力居然霸道非常,肆意冲撞。
他单手结印,林慕云、苏潇一众小辈登时飞出。修建平重伤在身,难有作为,太微真人正要出手,却有两道巨龙似地气柱盘绞而来。
炽白的利刃从他的手掌中飞出,直奔叶小蝉眉心而去。革刑怒极而吼,火红的漩涡还未成型,就被那道利刃击溃。
叶小蝉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南月轩被一道无形的气劲压住,好似压了一座山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就要插进叶小蝉的眉心。
只是,气流突然松动了一下,压力陡然消失,正在竭力挣扎的众人一时收不住力道,纷纷跌倒。
隐约间,革刑看见一道迅如闪电的身影掠过,冲着叶小蝉而去。
林间瞬间恢复了平静,狂暴的真力消散,只有满天的被激起的枯叶慢慢飘落……
叶小蝉只觉得眉心有一股彻骨的寒意,那道真力凝聚而成的利刃并未消失,而是生生停在了那里,那利刃哪怕再进一寸,就可以震碎她的神魂。
还是他,那个古怪的老人,在最后一刻突然冲了过来,用一只肉掌,生生抓住了他自己发出的利刃。
滚烫的血滴落下来,他的身子剧烈颤动,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比先前更加恐怖。
他似乎陷入了痛苦的挣扎,喉间隐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一双眼睛时而凶光暴露,时而清澈澄明,满脸渗出豆粒般的汗珠……
飘飞的树叶落在那利刃上,霎时间化作齑粉,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不敢有所动作,生怕惊扰了他。
他的气息逐渐平顺,炽白的利刃散去,收身而立。
南月轩一把拉住叶小蝉,把她挡在身后,仍做防守之态,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看了看革刑,眼中多了几分慈爱,道:“你很不错,不愧是他的儿子!”
革刑身子一震,想问却没有开口。
他的眼里似乎没有别人,也不再关心叶小蝉和南月轩,退开几步,道:“我已入魔障,恐命不久矣,你如果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去极西的‘祭火教’吧。”说完,大步迈入林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太微师姐,你觉不觉得这人的身形有些眼熟。”修建平道。
太微真人摇摇头,道:“莫非此人是师弟旧识?”
经此一事,叶小蝉和南月轩不好再做停留,悄悄离去。革刑正在出神,也未留意,惹得叶小蝉一阵生气。
“我也是年少时听长辈提及过,在弇州并土的西端,有一众人祭奉火神,他们素与中土隔绝,少有往来,极有可能就是那人所说的‘祭火教’。”修建平道。
“弇州并土本就是九州中最靠西的一州,它的西端确实可以称作是极西了,应当错不了。”
修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的伤势不重,若是心急可以先行前去,大师兄那里我和二师兄会为你说明。若是不急,就等我们伤好处理完叶白城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去。”
“十几年都等了,也不急在这一时。”革刑道:“白叶城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次下山,是有两件事要处理。画魅方沁歌的事情,只是顺路而为,未曾想到是四季镇如此凶险,再一件才是正事。”太微真人道:“半年前,我派在外游历的弟子传回消息,说叶白城连续大旱,已有两年滴雨未下,方圆千里已成赤地,就连叶白江都已干涸。叶白城所处原本水源充沛,降雨颇多,从未有过此番景象。那几个弟子四处查探,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大家当时急于应付涅槃血魔,并未重视此事。”
“一个月前,我向掌门师兄提及陪同苏潇去四季镇,而叶白城离四季镇不远,掌门师兄便将这件事一同交给了我。只不过自从四个月前那几个弟子传回最后一条讯息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恐怕是遭了不测。而那最后一条消息所指,就是在叶白城南的深山里,似乎有妖族出没。”
“妖族?”
“两百年前,长生鬼王被人间击败之后,天地间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其中之一就是不久后有大妖王出世,召集妖族,举族迁徙,不知所踪。从那以后世间的妖族就少有出没,即便现身也是一些修为弱小的小妖。可像如今,能让千里之内数年不雨,持续干旱的,绝对是个了不得的大妖。”
“这么厉害的大妖,咱们能应付的了么?”唐佑小声嘟囔。
“正道五派向来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白叶城出了这种大事,其他四派必不会旁观,咱们在四季镇耽搁了不少时日,想来他们早已到了。”
商量已毕,众人又修养了几日,伤势恢复了七八成。修建平伤到了根本,短时间难以复原,由修澜护着返回蜀山去了。
白叶城就在四季镇东南,御剑而行不过两日的行程。
除夕刚过,白叶城却无半点喜庆。正是寒冬季节,此处却如酷暑,燥热难耐。
天色将晚,众人在城外寻了个小村子歇脚,各自休息。
虽说整日御剑,消耗不小,革刑却没有一点疲惫之感。他体内真力充盈,气脉通畅,元气运转不息,不禁想到这“龙纹秘章”果然非同小可,仅仅是数日的修习,便受益匪浅。
那日在四季镇,白衣文士传他龙纹秘章时曾道,革刑之前所学的陷空、镜光和纳斗三门道法都不过是残法,威力有限,但总算有些根基,以后再修习完整的龙纹秘章必定事半功倍。
他并没有告诉革刑龙纹秘章是何由来,只是叮嘱他不可告知他人,不然定会害人害己。
龙纹秘章上记载的修行之法,晦涩难懂,言辞之间多有不通,似是有所残缺,但细细琢磨之下却又有浑然天成之感。字里行间,与当下的言语大为不同,似是极为古老的存在。
子时刚过,一轮圆月高挂,又是一个望月。
月辉清冷,轻盈如纱,淡然如水,缓缓流向不远处的一间屋子。
那是苏潇的居所,她所修习的“盈月秘法”神秘莫测,远异于常人,每逢望朔,都是修炼的大好时机。
只是,一条黑影忽的闪过,悄无声息地奔掠而去。
革刑大喊一声:“什么人!”,紧跟而去。
那人行为鬼祟,恐是不怀好意,革刑怕他还有其他的同伙隐藏在侧,这一声喊是为示警。
明月之下,黑影无所遁形,他的身形虽快,却总也甩不掉革刑。
奔袭之间,片刻间已是数十里之外。到得一块大石旁,那人忽的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道:“这才几个月,你小子竟然又精进不少。”
他背着月光,刀削斧凿一般的脸庞棱角分明,黑暗中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空荡荡的右臂无力的垂落下来,像是一棵枯死的的大树。
革刑胸中猛地升起一股怒火,喝道:“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