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前一日饮酒过量,本就昏昏沉沉,再遇了这场大风,更是头疼欲裂,一个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在梦中幻境,暗暗掐了一下大腿,疼的很实在,看来不是做梦。
回头看老汪时,那老汉只顾着摇头感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平生从未来过。”
常年穿梭在县城与刘家庄之间,若是老汪都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曹旭能知道才怪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之后,试着找寻来时的路,奈何四处松柏密林,兼有雾气缠绕其间,根本望不到车辙和路径,天空方才还是万里无云,此时却是浓云密布,便是想靠着日头分辨方向也不可能。
两个人正一筹莫展间,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歌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徠下!”
歌声苍凉悠扬,乃是感慨生命短暂的古乐府诗词,声音由远及近,一个拄着拐杖的灰袍老者来到了牛车之前,曹旭和老汪赶忙上前行礼,询问此处是何地,怎么才能从这山谷中走出去。
老者展颜一笑,“这里叫做塔川,远处山上有塔,近处脚下有河流,因此得名。”
老汪和曹旭两两相望,眼神一个比一个迷茫,青阳县里大小村落十多个,却从未听过塔川这个名号。
仿佛看出来他们的疑惑,拄杖老者哈哈大笑,“几十年前,我族人为了躲避战祸,专门找了高人在山谷入口设置大阵一座,云雾自生,遮蔽天地,等闲人等哪里进得来,今日贵客上门,看来必有天大的机缘,因此本族长特地来迎。”
此刻看来,空气中的云雾似乎也逐渐飘散开来,日光透过树林枝桠洒在地上,仿佛天地间的元气终于通过某个特殊的通道,与此处山谷开始相勾连。
老者轻咳一声道,“看来你们也感受到了天地元气的变化,此乃我族人关闭封闭山谷的大阵所致,然,这个大阵每次开合都是繁琐无比,侥幸现在时光尚早,二位贵客有兴趣的话,不妨随我前去村中小坐片刻。”
曹旭和老汪看那老者鹤发童颜,一身仙风道骨,谈吐风雅,颇有儒风,想来不是什么坏人,便从谏如流,随着他亦步亦趋向山谷深处走去。
曹旭扶着老者坐上牛车,车轮滚滚,三人渐渐走远,大约半个时辰过后,一匹精悍的野狼,鬼魅般出现在了牛车停留过的地方,俯身四处嗅了一会儿,尾巴扬起,急匆匆随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牛车在谷中行了一阵,山路渐渐开阔,松柏稀疏起来,让曹旭想起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在山中穿梭,渐渐人声,鸟鸣,鸡叫,狗吠,陆续入耳,炊烟袅袅升起,十几座茅草房舍伴着溪水蜿蜒曲折的错落着,几个稚童追逐着跑了过来,其中一个猛的扑到灰袍老者怀中,口中呀呀叫着,大概是刚学会说话,听不真切,依稀是在叫太公。
其余几个孩童也停下脚步,围在老者四周,有调皮的趁机将鼻涕抹在老者长衫上,但老者浑然不觉,曹旭和老汪掩口葫芦,看着孩童们簇拥着他向着村中最高那一座房舍而去。
那房舍四周满是花树,大概是谷中气候湿润,仍有大朵异种鲜花在枝头怒放,曹旭好奇之下,却也难辨究竟是什么名种,只是觉得花开馥郁,满树芬芳,丝毫感觉不到此时身处冬天,啧啧称奇之下,踏入了老者家中。
房中陈设颇为简朴,入目都是土墙,四壁只挂了些古朴字画,装裱很是随意,屋舍正中央一面圆木桌,散放着几件茶具,一只长方簸箩里,堆满了蜜饯干果,地面上围着四个圆凳,年轮宛然,一看便知是深山老林里的树干截成,树皮都不曾扒掉,更添几分雅致。
老者伸手从桌上抓了一把干果蜜饯,稚童忙排好队,井然有序,一看就是习惯了如此,众童子依次领了奖赏,欢呼一声,作了鸟兽散。
灰袍老者哈哈大笑,甚是开心。
曹旭忙恭维一声,“族长家中真是人丁兴旺,这些孩童想来都是孙辈吧。”
“后生开玩笑了,这些可都是我的嫡亲孩儿,”灰袍老者颇为自得。
曹旭大吃一惊,心想眼瞧着这族长年岁已近古稀,而先前的几个稚童,最小的还不会说话,这位怎么有这么旺盛的生育能力?
前世读史书的时候,记得孔夫子的父亲老当益壮,在七十岁高龄的时候,才生下了孔圣人,眼前这位也是堪比叔梁纥的猛人。
赶车的老汪却不曾听说过孔子和叔梁纥的故事,只能把眼睛瞪的又大又圆,想说什么,却只咕噜咽了一下口水,又憋回去了。
灰袍老者随手给客人倒了两碗水,“已经有人在后院烧水,二位贵客先随便饮一些白水解渴。”
昨夜一场宿醉,今早又遇到风沙,山谷里迷路,两个人还真是有些渴了,于是水到杯干,连喝了三杯,老者只是微笑,与二人谈些乡间见闻,风物人情,顺便了解了一下谷外近些年的变化,正说话间,曹旭忽然觉得眼前的茶杯突然多了好多重影,恍惚之间抬头看灰袍老者时,却觉得他的笑容中透着一丝狡黠和狰狞,刚想站起身来,一阵晕眩直接把他带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曹旭终于从黑暗之中挣扎出来,睁开眼时,却仍只能望到黑暗,墨一样的黑色,笼罩着身周的一切,空气污浊不堪,依稀是个密闭的暗室,刚想伸手探究一番,却只听到几声铁链响,麻痹的感觉如大海退潮般渐渐散去,曹旭这才知晓自己的手脚都被铐住了,而铁链的另外一头,牢牢的固定在身后的墙上,仔细聆听,仿佛身侧还有一个人在呼吸,曹旭试探的喊了声老汪,一边试了试铁链的结实程度,铁链很短,稍微一动便绷直了,努力半天,还是纹丝不动。
身侧那人一直没有回应,曹旭心乱如麻,铁链绷的嗡嗡作响,却听一个像金属刮擦般难听的声音传入耳中,“别费劲了,这铁链是陨铁打造,挣不断的。”
曹旭下意识的朝着反方向挪了一下,那个难听至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怕什么,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
稳了稳心神之后,曹旭坦然道,“在下刘家庄曹旭,被奸人所害,不知身在何处,惶恐之下,失礼莫怪。”
“刘家庄是什么鬼地方,县里的小村子?一个乡野之人,谈吐竟然有些雅致,看来是喝过墨水儿的。”似乎是在照顾曹旭的感受,那个声音离得稍为远了一些。
“让您见笑了,只读过两年私塾,还请先生告知此间详情,解我心中疑惑,”曹旭忙追问。
“详情?嘿嘿,详情,”那人声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黑暗中重新恢复了静默,黑暗仍旧如同有了密度,一重重的压下来,压的曹旭喘息都开始有些困难。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才再次开口说话,“嘿嘿,想我摩罗什,居然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