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赖元平在“5·12”这一天的下午像往常一样,按时出现在响水沟的采矿工地上。
赖元平是四川省什邡市天池煤矿一号井的一名普通矿工。
如同附近分布着的许许多多大小工地一样,这个名叫“响水沟”的工地所在处是一个小得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五月的正午天还是有些热的,走在工地遍布砾石的山坡上的赖元平多少感到有些困倦。今天的太阳好像格外大,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中午似乎是有些过分安静了,安静得让他都觉得不太适应。这使得一向身体结实动作矫健的他脚步多少行进得有些迟缓,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也在正午的阳光下眯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间,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从来不曾听过的、类似于某种野兽低沉地怒吼般的声音遥遥传来,由远及近,瞬间就来到了脚下。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不,不仅是脚下,他的整个身体,连同眼前的整座山坡,还有周围所有的重峦叠岭的山峰,都不可思议地摇晃跳动起来。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四下高而巨大的山体如泄洪般整个向他倾倒下来——天突然黑了,漫天呛人的浓厚的迷尘中,巨响声声,飞沙滚石,遮天蔽日。赖元平只喊了一声快跑——就倒下了。
在无数飞滚如洪水的大小石块中,有一块或者是几块,击中了毫无防备的赖元平,他身上多处受伤,但是最致命的一块石头打在他的头部、左耳之后。一阵尖锐的痛楚袭过之后,赖元平倒在了地上。
失去知觉的赖元平当时不知道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发生了什么。当然也更不知道,这一天的这个时刻之后,这个世界和他的生命中,将要发生什么。
这是“5·12”的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两个小时后,全中国和全世界人都知道四川的汶川发生了里氏八级的特大地震,于是在接下来的数十个小时以至数天中,汶川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由于通信阻塞,知道四川的什邡也发生灾情的人很少,而了解“什邡市天池煤矿响水沟”这个地方的人就更是极少、极少,通信和交通完全中断,这个名叫“响水沟”的地方,还有这个名叫赖元平的工人,连同幸存的十数名兄弟一起,被搁置在了这个“孤岛”。
地震过后数小时,幸存的工友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先发现了三个受伤的,在痛苦中大呼小叫的工友,他们都是伤在腿部,之后,他们才发现了倒在乱石堆中的赖元平。工友们把压在他身上的石头搬开,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这时候的他,有急促的呼吸,但是神志已经不清,身体在疼痛中抽搐着。
余震造成不断的山体滑坡,使得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尘土。天很快黑了。
是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蜷在一起一夜未眠的工友们,度过了焦急困顿的一夜。黑暗无边的夜里,一筹莫展的工友们在恐惧和惊慌中还幻想着: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地震,外头的家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么明天、最晚后天,在外头的兄弟们一定会带人来救他们的。此时身在“孤岛”的他们不知道地震具体发生的情况,他们不知道,汶川、北川、青川、平武、映秀、绵阳、德阳及至都江堰等数十个县市地发生了数百年不遇的特大地震,可怕的灾难导致数百万人顷刻间家破人亡。而这个名叫“响水沟”的小地,正位于龙门山地震带的一个节点上。地狱般黑暗的夜色中不时传来阵阵可怕的轰隆声,长期生活在山里的他们知道,这是山体滑坡的声音。
这个夜晚,在这个死亡阴影遍布的地方,只有失去知觉的赖元平是安静的。他无声无息地躺着。
五月十三日晨。在度过了寒冷痛苦至极的一夜后,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工友们惊恐地发现:大雨引发的进一步的泥石流,让响水沟整个工地变得面目全非,出去的路是完全找不到了,更可怕的是,他们连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也完全说不清了。手机没有信号,就算是外头的人知道这里还有生存者,也根本没有办法进来。几个能够行动的工友在附近四下搜寻,一向那么熟悉的工地已经完全不像样子了,他们凭着依稀的记忆找着、翻着,但是,食物、水、衣物用品……什么都没有,除了山石下露出的几根东倒西歪的钢管和木柱,所有的物品荡然无存。到了最后,他们心力交瘁地蹲在地上,有两个人开始号啕大哭。
他们完全绝望了。
余震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
随着余震,山体再一次摇晃,无数飞石再一次近距离地飞滚而下,他们……除了人事不省的赖元平外每一个有意识的人都再一次惊慌地抱头逃窜。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这期间他们一次一次地打算冲出去,但是一次一次地被滑坡的山体和道路阻挡了回来,除了不断增加的伤处,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等吧……可这是第几天了呢?再一次的余震平息下来后,他们知道,就这样等下去是没有希望了,已经多日没有食物和水,四周的山体全松垮了,他们的临时栖身之地,随时可能会被再次倾泻而下的山体掩埋。
这一天,他们决定冒险向外走。可是,怎么走呢?他们看着一动不动的赖元平。谁都明白,道路完全断绝了,在不断落下的山石下,别说是抬着个人,就是徒手,也没法行走。另外还有三个伤得很重的伤员,也同样不能行走。
此时赖元平的情况一定是十分糟糕,在昨天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似乎是尖叫或者扭动过的,但一夜之后重伤的他声息全无,湿透的身体甚至摸不到体温。同伴们不无难过地确认,就算是此时的他还活着,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过不了多久他也就会“走了”。没有任何医学功底的工友们把将要“走了”的赖元平抬着找到一个半塌的石洞,和另外几个遇难的兄弟放在了一起。几个饥寒交迫的人“拿走”了他的衣服。不过在离开他前,他们还是找了一床被雨水打湿的破旧被子将他裹起,算是草草收殓。除了另外三个受伤不能走的工友,能够行动的工友们都动身了,他们答应,不管谁出去了,一定想办法找人来救他们三个。
他们出发了,没有准确的时间,也没有准确的人数。从这个时刻开始,每个人都知道,这一走,前途堪忧,吉凶难测,每个人的心头都万千纷乱。只有赖元平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躺着。
也就是他倒下的这一刻起,那些与赖元平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相继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