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下午六点下班时,文碧蓉走出灯泡厂大门,看见丈夫丁刚开着二哥的面包车,停在厂门口,直向她招手,便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到前排副驾驶位置上,两口子开着车朝家走。
丁刚只有一米六零,矮墩墩胖乎乎的,坐在驾驶位置上,短手短脚,开起车来显得费劲巴力,像个“二把刀”。其实,他十几岁就开拖拉机,手扶式,“嘭嘭嘭嘭”地往建筑工地送沙石,拉一车挣六七块钱运费。后来又开农用车,也是拉沙石。再后来又办驾校,买了两辆旧车子,他既是校长,又是教练,教学员开车。算起来,他的驾龄也有二十来年了。只不过开的都是些转了好多道手的破烂车,跑了三四十万公里,有钱人不屑一顾,更不会坐。但丁刚一点也不觉得丢面子,成天乐呵呵的,开起到处跑。
丁刚开车谨慎,跑得慢,别人笑他是“牛车把势”,他也不生气,打着哈哈说,跑那么快做啥子?我又不是赶考。格老子,出了事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他开车果真没出过事,一点小擦挂都很少有。
今天一上车,文碧蓉就看出丈夫很兴奋。胖脸红红的,从里往外透着笑,手脚也显得很麻利。文碧蓉晓得他又遇到啥子好事了,故意不问他,她晓得他憋不住,自己会说出来。
果然,车子刚发动起来,还没起步,他就说:“回去收拾衣服,我明天去什邡。”
文碧蓉问:“人家让你去啦?”
丁刚手脚并用,避让着车辆,打着哈哈说:“批准啦,明天早晨就出发。”
文碧蓉晓得他一心想去救灾。地震发生后,他去街道办报过三次名,人家嫌他年龄大,三十九岁了,又没当过兵,人还矮小,都没让他去。他天天看电视,侄儿丁凡从灾区回来后,讲起救灾的种种事情,他听得很带劲,一遍一遍往街道办跑,见了人武部的人就凑上去,打听什么时候轮换。这次报名,他没给她说,可能是怕得不到批准。她也装着不晓得,不问他,心想前几次都没让他去,这次他也去不成,哪晓得他还真去了。
文碧蓉有些担心,去灾区可不是搞耍的。“5·12”那天,遂宁这地方都摇得好厉害,好多房子都裂了缝,听说有的地方还垮了,灾区就别说了,楼房一座一座垮,死了那么多人。总书记和总理都去了,十几万解放军、武警,连更宵夜往里开,那些老百姓真惨啊!文碧蓉看电视,哭了好多回。虽说二十天过去了,余震还是不断,遂宁都有感觉,那些地方还在塌方,道路不通,车开不进去,救灾非常艰难,也很危险。前几天一架直升机失事了,解放军、武警、民兵,那么多人找,翻山越岭地,至今没找到……
但文碧蓉还是希望丈夫能去。他没事做,成天闲着,心里头肯定不好过。他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爱帮助人,这么大的灾,他想尽份力,也是该当的。遂了他的心愿,他就会高兴,文碧蓉脸上也有光彩。她上班的灯泡厂,有个女工的丈夫也当民兵,去什邡救灾了,别人都羡慕,争着帮她做事,好像帮了她自己也是在救灾,很光荣。
文碧蓉想让丈夫高兴。他们这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在火车站附近的灯泡厂当临时工,这是福建来的私人老板开的厂子,厂小,效益也一般般,勉强维持着,她一个月只挣五六百块钱。女儿在温州打工,当餐厅收银员,一个月一千多块钱,那地方消费高,只够自已用。丁刚一心想挣钱,开拖拉机、农用车,到建筑工地挖土方,帮人拆房子,摆杂货摊、卖茶叶等副食品,开小餐馆,跑西藏、青海搞建筑,办驾校,搞过很多名堂,都没挣到钱。文碧蓉和女儿身体都不好,经常生病,有点钱都看病了,攒不下。丁刚心里肯定不好过。虽说是当个平头百姓,人也不显眼,但好歹是个男人,让老婆、孩子过这种日子,显得男人没出息。莫看他成天哈哈哈,讲些能把人肚皮笑痛的话,是因为他是那种天性,夜晚没有米下锅,也先摆些笑话让大家乐一阵,再就是做样子,想让老婆娃儿高兴,不要为日子发愁……唉,真是难为他了。
其实文碧蓉晓得,丈夫的愁藏在心里。
自从二○○○年以来,七八年间,丁刚先是跟文碧蓉的兄弟做小生意,跑西藏、青海当小包工头,不但没挣到钱,路费盘缠还用了很多。二○○七年四月丁刚办驾校,借钱买了两辆旧车子,结果学员来得少,八月就关门了,把车卖了,还亏了几千元。二○○八年三月,他又到西藏,想去找活干,哪知碰到“3·14”骚乱,吓得不得了,四月又蔫秋秋地回来了。没有事情做,就一直在家耍。虽说他白天还是打哈哈,到晚上却半夜半夜睡不着,总翻身,没人的时候一下一下地出长气。虽说到灾区去救灾,是尽义务,不挣钱,但是做好事,积德行善,总比在屋头没有事情做强,起码心里痛快。
丈夫心肠好,爱做善事。当初别人介绍文碧蓉和他认识的时候,两家都在城边住,一个公社的,丁刚在一村二社,文碧蓉在六村三社,他十九岁,她十八岁。那时他根本没有现在这么胖,瘦虾虾的,开个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嘭”往城里跑。村里人进城买东西,想搭他的车,他总是笑呵呵地喊:“上嘛、上嘛。”把他们搭进城,不认识的人来搭车,他也搭。就是看到他心地善良,爱帮人,她才愿意和他好。她爸爸晓得了,不同意,觉得丁刚人矮小了,但她坚持和他好,老人只好让步,半年后,两人就结婚了。
婚后文碧蓉才晓得,丁刚说话嗓门大,看似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心细得很,对她体贴入微。她身体不好,每个月肚子都要痛几天,又两次住院做手术,丁刚不让她摸冷水,给她熬鸡汤、鲫鱼汤,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喂她,给她翻身、擦洗,轻轻给她按摩腰背,端屎倒尿,从来不说半句重话。
在一起过了二十年,坡坡坎坎,风风雨雨,经历了多少事情啊,丁刚还是那个样子,文碧蓉觉得她没看错人。她常常对人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