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下午六点过,终于通知王学清进去看娃娃。
包裹头部的白布打开了,王学清凝视着女儿的脸。樵樵的脸上乌紫色褪了许多,呈青灰色,眉眼、鼻翼、嘴角边还有细微的泥沙。王学清半跪在地上,接过内弟递来的矿泉水,把餐巾纸打湿,一点一点轻轻擦拭。女儿平时爱干净,总是开着水龙头撩起水洗脸。王学清批评她浪费水,她说,用脸盆里的水洗不干净。不满十四岁的娃娃,像还没完全开放的花骨朵,就这样枯萎凋谢了,永远地离去了。一定要让她干干净净地走,和生前一样鲜亮。
终于擦洗干净了。王学清惊异地发现,女儿浮肿的脸上竟有了些红润,晃眼一看,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笑意!
……怎么会这样?樵樵,你在向爸爸表示什么?快乐地和爸爸告别吗?要爸爸永远记住你漂亮的样子吗?要我和你妈妈微笑着活下去吗?樵樵,我至亲至爱的骨肉,我鲜花一样的乖女儿,再过一个月零二十三天你才满十四岁,原打算在你的生日那天,七月五日,正好是星期六,我和你妈妈带你到姑姑家爬山去,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每次去你都高兴得又蹦又唱。现在你走了,你妈妈不能来送你,她常常半夜哭醒,晕倒几次了……樵樵,你脸上有红晕,你想说要是爸爸一开始就救你,你就会活下来吗?你要爸爸一生一世都刻骨铭心地忏悔吗?真是这样吗?……
王学清默默地流泪,内弟和姐夫把他拉起来,把樵樵的头重新包好,把带来的一套新衣服盖在白布包裹上——孩子遇难四天了,遗体已经肿胀,不能再换衣服了。殡葬工过来把孩子推走。
傍晚七点过,王学清和内弟带着骨灰盒出来,径直出了火葬场大门。他对内弟和姐夫说:“我们自己打的回去,不坐政府准备的大客车了。要不然他们真的抱着骨灰,逼着司机开到镇政府去,我却在车上,影响不好。”
当天晚上,王学清对妻子说:“有些人情绪很大,可能要出事,我们要尽快把娃娃安葬了,免得节外生枝。”妻子说那就找一个公墓吧。谁知到第二天早晨,王学清竟站不起来了。他感觉浑身发软,腿站不住,手捏不拢,心想莫不是瘫痪了吧?只好派内弟去找公墓。直到下午六点,内弟回来说,青城山的几处公墓都遭到了地震破坏,找不到管理人员。王学清对妻子说:“樵樵喜欢她姑姑那个地方,就到那里找块地吧!”妻子同意了。
王学清挣扎着起来,和姐夫坐出租车到十几公里外的玉堂镇三台村选了地址,第二天上午把女儿安葬在青山上。
下午,他赶到设在离青城山五公里处都江堰花木城的预高师一团抗震救灾指挥部,向政治处主任吴云汇报了聚源镇预备役官兵参加救灾的情况。吴主任说:“你们的情况团里都了解,尤其是你表现非常突出。下一步主要做好遇难学生家长的工作,维护社会稳定,同时下大力搞好防疫……”吴主任还代表团长政委对王学清表示了慰问。
书记镇长给王学清交代的任务与预团领导布置的一样——全力以赴做好卫生防疫和维护稳定的工作。白天,他带领预备役人员和民兵到废墟上洒石灰和消毒药水,晚上挨家挨户做遇难学生家长的安抚工作。谁家有什么困难,缺帐篷、衣被、食品等,他都一一记在本子上,及时向镇领导汇报,尽快想办法解决。每天从早晨六点忙到深夜十二点。
防疫任务紧迫艰巨,只是累身。做遇难学生家长的工作,却是十分累心。
遇难女学生夏学玲,是与樵樵从幼儿园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家大人也因此熟悉了。小学玲的父亲夏天光、母亲彭兰都是阿坝州人,老夏是汶川方向至都江堰的客运个体户,在聚源镇买了房子居住,彭兰辞了工作出来,专门照顾女儿读书。学玲学习成绩优异,两口子把后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突然间女儿一下子没了,两口子痛不欲生,感觉天都塌了。悲伤之余满腔怨愤,市领导来看望遇难学生家长时,两口子和一些家长都骂“你们搞豆腐渣工程”,带头扔矿泉水瓶子。
王学清和社区干部带点小礼品去看老夏两口子。彭兰哭着述说她抚养女儿的种种艰辛,说为了女儿失去工作,付出了一切,愈说愈伤心,“王营长,我心里痛啊,娃娃没了,我们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王学清也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们都痛啊,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娃娃突然就没了,哪个娃娃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哪个都痛啊!可天灾太大了……”
两口子还是说“当官的搞豆腐渣工程”,要找他们讨个说法。
王学清耐心劝导他们:“有问题还是要靠政府解决,要心平气和地反映,闹不是办法。你们都看到的,从中央到都江堰聚源镇上的领导,都在组织救人,你的娃娃还是我刨出来的。我的娃娃也没了。这是国家的大灾难,你们要相信政府一定会把问题解决好……”
将心比心,两口子的气渐渐消了些。
谁知到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最后清理中学废墟时,又刨出来四具遇难学生的遗体。原来报了失踪的学生家长又闹起来,骂学校和政府领导不作为,说是下面没人了为什么还有?为啥不清干净?把遗体摆在那里不准弄走,引来上千人围观。镇长杨洪赶到现场劝慰,几个学生家长骂着“贪官”搞“豆腐渣工程”,上去抓扯推搡,踢了他下身一脚。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赶紧把人群隔开,直到天黑,人们才渐渐散去。
王学清一整天都领着人在村里搞防疫,傍晚回到镇上,有人打电话来,叫他明天一起到镇政府去讨说法。王学清说,你们不要找我,你们也不要闹,有问题商量解决。并当即向镇党委书记张斌、镇长杨洪作了汇报。张斌将情况报告都江堰市领导后,对镇机关的同志说:“明天市里有领导要来。他们指示,现在遇难学生家长有情绪,可以理解,要下大力气做好疏导工作,防止恶性事件发生。只要闹得不太过分,我们都要忍耐。这个时候,我们受点委屈算不了啥,关键要控制好事态,不要往大里发展。他们还说明天要把保险公司的人请到现场来,向学生家长支付赔偿金……”
第二天上午,镇政府院外聚集了两三百人,有人拉起“严惩豆腐渣工程罪魁祸首”“为死难学生讨还公道”的横幅,人们吵闹喊叫着,要求交出“元凶”,要求加重赔偿。王学清领着预备役人员和民兵,配合公安干警维持秩序。
正在节骨眼上,站在院门口值班室前准备开展保险赔偿的保险公司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职员,冲口对学生家长说:“你们娃娃死了,按规定赔偿就行了嘛——”一句话如火上浇油,家长们冲上去要打她,公安干警马上把她转移到院内镇政府临时办公的棚子里。
现场顿时乱了。有人冲进值班室砸桌椅,大部分人进入院内闹嚷,杨洪上去劝慰,被抓扯推搡了几下,王学清赶紧叫民兵过去把人群隔开。人们在院子里扯起横幅,烧香蜡纸钱。都江堰市委副书记高守军和市政法委书记潘祖荣,一直和颜悦色地劝慰大家,各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也极力劝说本村的人尽快离开。
王学清看杨洪一脸痛苦坐立不安,问他是不是受伤了?杨洪说昨天下午他的下身被踢了,痛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现在可能肿起来了。王学清劝他去看医生,杨洪说:“我是镇长,这个时候不能走。只要学生家长情绪能平息下来,挨几下打无所谓。”后来实在熬不住了,他才向在现场的市领导请了假去看病。
晚上八点左右,人们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