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调研工作顺利进行。
中午,公司领导陪同县人大的工作组领导吃饭。按照规定,他们只吃了简单的工作餐。然后,中午一点半时,六个领导都回到了办公室。
如果这个中午他们不是按照规定吃工作餐,而是陪同客人在外面就餐,那么,北川供电公司领导班子的这六位就再也不可能凑齐了——因为地震中,北川所有的餐馆、饭店全都倒塌了。
“5·12”地震发生时,他们的办公楼虽然成了严重的危房,却还勉强立着使他们有时间及时逃生。强震中,李丽华顺手带走了恰好放在桌子边上的手机。这个逃生时本能的动作意义重大,但此时她还并不知道,这部手机成了他们一家仅存的家产。
并且成了她与丈夫唯一的纪念。
紧急逃生下楼后,她和公司的领导,一边迅速清点人员,一边想办法。
余震还在继续,公司所在的龙头滩滩头紧挨着一壁大山,山体上烟尘滚滚,山石还在不停滚落。必须要把全体员工迅速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桥已经塌了,要想安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没有多想,她和公司几个负责人一起,马上带着员工们涉水过河。
就在她扶着一位同事一起下河时,她看见河对岸一些楼房在持续的震波中变戏法似的全部垮塌下来。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位于五楼上的家,在距地面不足五米的废墟上碎裂成了十几块。
她呆了,觉得一颗心也随之碎成了几块。
河水突然暴涨,而且翻腾着可怕的旋涡,脚下乱石滚滚。一些受伤的女员工在水中立足不稳,大哭起来。李丽华清醒过来,她不能再看自己的家了,她不得不转过目光朝向她的员工们,一边劝着,一边连扶带抱地帮助她们。
当天晚上他们撤到县政府的大院里。
这里已经有了一些群众。他们到了之后又不断有人张皇地逃进来。伤员们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鲜血……哭叫……没有药品,人们冒险冲进县医院垮塌的药库里,抢出各种医疗用品,县城所有能找到的药库全都空了,现场仅有的几瓶盐水和消毒棉签等一下子就分光。
几个小时后,一些躺着的人便没有声息了。
天黑了,下午时分曾有过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再一次响起,这回是人们在互相叫喊着亲人的名字。一些员工的亲人找来了,找到的,抱头痛哭,没找到的,继续呼喊。
浑身泥水的李丽华站在人群中显眼的位置,她想:他马上就要来找我了,马上就找到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找不到亲人的员工,情绪开始变化,他们吵着、闹着,要离开县政府大院回县城里的废墟上去。那里,巨大的废墟在不时隆隆而过的余震中隐藏着更加巨大的危机。
必须要拦住他们,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李丽华站起来,张开双臂一边拦着大家一边大声阻止着。
丈夫此时要是找来了一定认为我的样子太粗暴,态度太不温和了。
但是没有办法。李丽华想,非常时期,职责所在。
几番劝阻之后,员工们渐渐平静下来。
大家又回到泥地上坐下。
李丽华还是站着。尽量在人群中醒目的位置上,站着。
但是丈夫还是没有来。
半夜时下起了大雨。雨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李丽华坚持不避雨,甚至连头都不挡一下。她心里想,衣服已经没有形状了,夜晚又没有电,再用东西挡住头,丈夫要是来了,根本看不到自己。
找不到我他肯定急死了,她知道。
瞅准片刻的空当,她打电话。
但电话不通。不通。还是不通。就是不通。
手机不能打得没电了,她还有好多工作要汇报、要联系。她停止了拨号,自己安慰自己说:就是通了他也没时间接,他一定和自己一样,在忙着救人。他一向就是个热心人。
几公里之外的县城一片漆黑,能够听见的只是一阵阵塌方和滑坡的轰隆声。她是多么想进去啊,但是她不能,她不能离开员工去找他,她知道,如果她一走,会有更多的员工跟着走,这样漆黑的下雨的夜晚进入倒塌的县城,吉凶难卜,她不能让员工再有闪失。
她站在雨地里,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望眼欲穿地等着。
望眼欲穿。
她有些想不通,就算是丈夫不来找她,她的姐姐、姐夫、叔伯兄弟,家里一堆亲戚呢,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来找自己呢?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工会领导,这个时候,自己是绝对不能离开的。应该是他们来找自己啊!
后来她安慰自己说,也许他们是来找了,肯定是来了,而且寻找了,但找不到,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转移到县政府的院坝里了。这么晚了,这么黑,加上还又有这么大的雨,而且这个时候县城乱完了,方向不明道路不通。肯定找不到。
再等等吧,不管谁不来,丈夫是一定会来的。天亮就会好的,天亮就能看见了。
也许丈夫不来也是对的,这么黑,这么乱,这么危险,他要是出来乱走,太不安全了。他是一个非常周到细致的人,应该知道。这样一想,她又稍稍宽了些心。民政局的办公楼很旧,她知道,但是只有两层,以他的麻利机灵劲,两下三下就跳出来了,绝对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后半夜里,她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人,她挤过去,悄悄地打听:
看见左平了吗?
左平是丈夫的名字,简简单单的名字像他本人一样。
熟人摇摇头说:不清楚,不过,我看见他们民政局局长在忙着救人。
局长出来了,局长的办公室与他的不远,他还在更靠近门的一边,那他一定也是出来了,在忙救人。对啊,她一个小公司的工会主席都忙成这样,这时候的民政局,该有多紧张、多忙碌啊!
她多少有点放心了。
天终于亮了。
天一亮,公司的总经理肖佑铭就开车进绵阳去向总公司汇报灾情。余震很频繁,山体滑坡太严重了。他们留下的几个人商议后,决定再向外转移,离开县城,到任家坪去,那边开阔,地势也相对高些。
他们艰难地走出县城,走到任家坪,但这里的北川中学,状况十分惨烈,救援更加艰难。而且,因为道路不通,这里积压着大量的各路救援队、车辆、机械,还有更多的群众和伤员从北川县城内拥出来,加上外面想进来寻找亲人的,一下子人数极多,显得十分拥挤混乱。
看到这样的场面,李丽华的心再一次揪着紧紧的。她像只老母鸡一样,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员工,一秒钟都不敢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