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汪志刚在已是一座死城的北川走着,他指给我们看已经倒在淤泥中的“曲山供电所”的牌子,详细地叙述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他和同事们惊险脱险的过程。
在我的要求下,他带我走上另一条路。
其实没有路,我们全是在废墟中爬着,翻越着。他走在前面说,跟着我的脚印走。在特别危险和困难的地方,汪志刚会向我伸过来一双手。
汪志刚好像安慰我似的说:你还行,你是第一个跟着我从这里走过来的记者,很少能有人走过来的,太难走了,记者们都走不到这里来。
我十分惊异汪志刚的沉静和平静,这些面目全非的废墟,因着余震和泥石流,每一天都在变化着,他却十分熟悉,一点也没有走错路。
收了工,只要有时间,我就来这里。他轻轻地说。
终于,他说,到了。
他用手,不远不近地指着一个方向说:就是那里。
我知道他的说“那里”,是曲山幼儿园。
站在废墟叠废墟的山坡上,我看到这是一面坐东朝西的山坡,已经完全看不到山和房屋的样子,甚至连废墟也看不到,眼前只有漫坡的泥土、山石和丛生的杂草。
其实,我真不知道孩子她在哪里,只晓得大概是这一块——
汪志刚轻声地说。
我呆呆看着面前的一切,我看着汪志刚,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每次来,都想着,能找到她;可是,我自己又对自己说,找不到的,找不到的。没来的时候,真想来。来了以后,又不想再来,很矛盾的。
在草丛的一边,我看到一堆孩子的小衣物,一只小熊打鼓的玩具,还有一堆,大约三寸长的小童鞋。一定是哪个孩子的家长刚刚来过,草丛中一个巨大的深坑肯定是家长的膝盖跪地形成的。香灰还没有散尽,纸钱在山风中轻轻地,如蝶飞舞。
汪志刚用手轻轻摸着一根毛毛草的草头说:真快,几天没来,这里的草都快一人高了。
高高矮矮的杂草丛中,居然有一星一点的小花开着,白的、粉的,亮晶晶的,仿佛纯净天真的小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
我轻轻地走开了,远远地站在一边。我想留汪志刚一个人在这里。
让他一个人独处一会吧,也许这一刻,他能和梦中心爱的女儿相会。
妻子、女儿,加上岳母,北川,一共留下他一家三人。
女儿是他的心尖子,更是妻子的心肝,小小年纪聪明伶俐。每天晚上都在他和妻子抱着哄着开着灯的情况下才去睡觉。女儿总是撒着娇说:爸爸你不关灯,希希怕黑。
所以,我知道,为什么,这么痛苦、这么难过,汪志刚还一直坚守在北川。他想的是,只要我在,北川就会有光明,那些像女儿一般的孩子就会安静地度过漫漫长夜。
他打开身上背着的黑包,拿出一本小影集,指着上面一个坐在绿竹丛前的含笑的年轻女子说:这是彩霞。
女子果然十分漂亮,短发,蛋圆脸,皮肤白皙,衣着朴素,是那种干净、清新的美。
另一张,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小女孩子,不用说,是希希了。
我女儿,才三岁多,就有一米多高!比她大半岁的孩子,才只到她这里!汪志刚用手在自己的耳朵上沿比了一下。我心里酸酸的,不敢看他,赶快把头扭到一边假装去看窗外。
汪志刚把影集小心地放进了黑包里。
小小的黑包,装着他们一家三人,地震后,家已经找不到了,所有的东西荡然无存,只有这几张照片,是妻子单位的同事从电脑中找出来的。现在汪志刚走到哪儿,就把“全家”带到哪儿。
他拍了拍包说: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了。
热泪盈眶中,我再一次扭过头去。
分手前,我们来到北川中学的废墟上,这个全世界都知道的北川中学,是在进出北川的必经之路边。
废墟因为洒了太多的石灰,几乎成为白色,这是这里与其他地方最不同的景象。还有一点不同就是:这里每天都有家长到来,每天都有无数的香烛点燃,鲜花供奉。那些猝然离去的孩子,把太多的痛苦留在了这里,令多少家长肝肠寸断。他们跋山涉水,百里十里,踏着泥泞和落石来到这里,背着满腹自责来到这里,他们带来了孩子生前最喜欢的衣物、鲜花和各种食品,把他们的一腔悲痛、满怀心伤,洒在这片白色的废墟上。
香烟袅袅中,我们再一次伫立。
汪志刚在一大捧鲜花面前蹲下,这是一对父母送给他们亲爱的孩子的,全是一色的新鲜百合花。我可以想象父母们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让这一捧娇嫩的花朵完好无损在跋涉数十公里后来到这里。花里放有一张白色纸片,上面写着:
张潇,亲爱的孩子,今天是你十七岁生日,爸爸妈妈又来看你了。我们永远深爱你。
抚着洁白的大朵百合花,汪志刚的手轻轻颤抖着,沉默良久的他突然说:彩霞生前,最喜欢的也是百合花。
一句话如万箭穿心,我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就在我离开北川之后一周左右,也就是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九月二十六日,报纸上说,一场连续的大暴雨引发的山洪和泥石流,突袭北川。
我不断地给汪志刚打电话,不通;发短信,他终于回复了。他说,他在忙于北川的保电,国庆都没有休息。然后他又告诉我说,泥石流将震后的北川遗址大半淹没了。
北川,真的只能存在于我们伤痛的记忆中了?
我说,不会,北川不会消失,北川永远流传。